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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季节

时间:2014-01-12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鱼 丽  阅读:

  园林季节

  ●鱼 丽

  初夏荷花时的沧浪

  荷花是我喜欢的植物,香远益清,出水很高的田田荷叶,将沧浪亭简括地围绕住。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沧浪之园,颇有水气,水气弥漫中颇含静气。

  这是一座宋代的园林,感觉它有些微黄的底色。从宋代汲取园林的话题,其实颇有独特趣味。宋代有着独特的内涵,那是一种相对封闭、相对内省、色调淡雅却又炫目的一个朝代,它的舒徐和缓、阴柔澄定都让人向往。以荷为映衬的园林,又别具风致,简朴素雅。“沧浪”二字,读上去,古意迷离,富于低语气息,颇有梦幻气质。从意境上讲,我不喜欢后缀的那个“亭”字,从阴平、去声到阳平,仿佛从低音部走向高音部,反把那种低语气息给破坏了。所以,沧浪之园,略去一个“亭”字,倒像是听见了古人发自远方的一声轻叹。

  一般来说,我喜欢具有梦幻气质、低语般气息的南方园林,它们就像粉墙上的竹影一般,既碎意,且迷离,一见,便让人暗生欢喜之心。北方之园,我没游过,但听上去宏阔,于心理上,首先就觉得是隔了,让人不是贴着心眼儿地喜欢。而沧浪呢,它的这种梦幻低语气息,犹如紫藤,常常攀爬在梦境里,让久居都市的我把它作为一种倾诉对象,恰好不过。在我的想象中,沧浪的梦幻气质,还在于,它应是不同季节有不同风情吧。我想,它的冬季肯定也很美,沧浪飞雪,风情十足,犹如读到快雪时晴帖般的畅快。

  所谓梦境般的风景,需有纯粹的视野与寂静的氛围。夏天的沧浪亭,绿色主导了一切,所有的风景都简化成黑白绿三色,绚丽归于平淡,始终有种震撼人心的美。

名字控

  沧浪之夏,相比沧浪之冬,是一个园林的阳面与阴面,有着另一番风情别意。我喜欢这里的静,有着古书上说的宋朝烟云静意吧。

  荷花初开的沧浪,有侯门深似海的绿,又有着古奥沉郁的静。这里,沉淀着香樟绿、紫藤绿、藻洐绿、荷叶绿、翠竹绿……这些绿,起先是淤积在一个白色的调色板上,风很淡地、很轻地稍稍一吹,它们就像颜料分子一般,向四下里散去。这些绿,迂缓而静气地,慢慢沉淀、渗透、晕染,那些屋檐、拐角、楼阁、亭台,也就心眼儿实诚地跟着绿了,然后,这些绿,再慢慢地渲染、烘托,沉淀出一片蕴藉深厚的静。只是,这种静,并不流利、光滑,反而如假山石一般,打着褶皱,富于嶙峋的笔致。这样的静,朴实、稳重,让人心里觉得踏实。即使树上偶尔有蝉鸣、旁边偶尔有人语,也不会觉得唐突。

  在假山边歇息,旁边有处月洞,玉兰花形,丰满、圆润,富于女性的气息,像个俏丫鬟。窈窕静园,时见美人。沧浪毕竟单纯,适合闲吟,适合我这样经历单纯的人。一个上午,看看红鱼,恋恋树影,时间就一片两片飞人树影深处了。园林,原本就是消磨时间的。江南的这些园林,不都是古人为寻排遣之意、觅幽归隐之作吗?今人如游园,何不多些体贴心态?可是,并不尽然,今人为园林写题识时,并不显体贴入微,反而,处处寻章摘句,要寻究出个深奥道理来。想起,有些文人墨客,对着拙政园里的小刀会住所,摘寻枯涩难解的史实,大发思古之幽情,负载史实显得过于沉重,未免让人敬畏。相对来说,于我的性情就不合。董桥曾说,博大的学术描人落花庭院之中,难免两伤。如此说来,那些文人,挥着如椽大笔,煞费苦心来写一些园林大散文,怕也要落人两伤之境呢。而我,本也无意于此,就做个小襟人物,写写抒情小赋吧,私情性质的。

  书上说,这里的漏窗格式不一,有一百零八式。我仔细地看了看,白色粉墙上的漏窗,花形繁简不一,有的含有春色,有的富于秋意,有的有早霜的味道,有的有露水的意味……既有洞天之心,也有珍重之意。起先,看这些漏窗,我觉得像读花语,也像观帖。但是,后来我想,这怕是古人在画自己的梦吧。曾经某日,古人从繁华富丽的梦境中醒来,记起了一些白色、粉色、蓝色、橙黄色、淡紫色、青绿色的气息缭绕之梦,于是,他用有实花形把那些无形虚梦拓印下来,然后临在这些粉墙之上,深深浅浅,不一而足,勾勒出沧浪的漏窗美趣。而这些花形繁复的漏窗,恰到好处地表达出了古人清微淡远的心境。再说,沧浪之园,精致小巧,占地并不为广,因而,很难像拙政园、留园那样做到景深。但是,古人心意巧夺,反而,借着这些漏窗花形,曲曲折折表达了一种暗藏的私情心意。就像我的一位同学,在母亲生日时,为了表达他的孝心,在一张纸上写满了一百个“寿”字。虽是咫尺之幅,但经反复渲染,那情却立刻就深了。文字之美,使人颇感姿媚转胜。再看那些漏窗,连缀成一片,像凹凸有致的诗句,唐人古意一般,有着谦谦情意。于人而言,游园,怀有谦和情意,才能领略园林的奥妙与曼妙。

  从假山处缓缓走下来,左行,有处印心石屋。起初,我以为印心石屋说的是沈三白和芸娘的事。其实不是,但也和一个爱情故事有关。“印心”二字,素雅淡美,让我喜欢,爱情故事也多素雅淡美。石屋清静,我去了两次。下午再去时,竞比上午阴凉了许多。上午没人,下午还是没人。但心里隐隐地觉得,分明有人。如果有人,也该是古人吧。像沈三白那样的古人,和他的芸娘,相坐看画屏。虽然,印心石屋和沈三白无关,但我宁愿这样想。沈三白性情淡泊、际遇坎坷,我喜欢的古人,也该是那样的吧。

  我喜欢这初夏荷花时期的沧浪亭,它暗藏着青砖莹润内敛的园意。回忆里,那一大片色块整饬的荷花,如纱如葛,思虑沉郁,迅速把沧浪的典雅秀丽拉到清晰的位置。

  古猗园,春天里

  在这座园里,我首先闻到的是花气。是梅花的清气,虚虚地为园林勾勒出了一个轮廓,清一虚一淡一雅,这就让这座园的底色起了浓重的变化。

  花气是园林的底色。以往来此,因是夏季,园内多荷,鸳鸯亭、白鹤轩、戏鹅池,皆有荷,碧意浓淡相间,仿佛是绿色的堆叠、游移、拖延,在园林这张素纸上牵连移动,较为舒缓地描摹了园林的夏日气息。而现在呢,园内的梅花,用的是水墨洇染笔法,并不围聚一处,而是散开来,像淡墨一样,散散点点在各处,让气息缭缭绕绕。

  女儿宜徽吹着泡泡,在梅花的花气里穿行,一串串晶莹剔透、五彩斑斓的泡泡(我把它当作园林里的圆润音符),扭动着欢快的身姿,把那浑沌薄弱的花气冲破了。

  《朱敦儒词集》中,有写梅花的诗句——“粉瘦香寒,独抱深心一点酸”。在园林里回味这句词,尤有意味——这深心里的一点酸,就是词人的文心吧,也是一座园林里的匠心。古人造园时的匠心,如朵朵梅花般攒聚在一起,年经日久,浸润体悟,慢条斯理地于深心处泛出一点酸。还有:“天供闲日月,人借好园林”。白居易的诗直白,直白地描摹出我游园的心境。其实,游园,品味的并不仅仅是一段风景,还有闲居日子里的心境。古人、今人,真正的时空转换之中,并没有段落,更没有连接。白居易的诗是可以折叠、拉长、变形的,像一串泡泡,吹浮至今。

  古猗园,是明人随意经营的结果。随意是一种态度,这样才能经营出味道。古猗园,原名“猗园”,因“绿竹猗猗”得名。但是,后来加上一个“古”字,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味道。在我理解,这“古”,并非是时代的古,而是心境的古,与闲,与静。正是因为一个“古”字,倚靠在“猗”字上,每一念及此园,我才觉得它的之闲、之静、之远。

  我已闲居数日了。想起白居易的诗,不由兴起,学学古人,也要借一个园林。古猗园,离我住处很近,只是一条道路的延长线。

  宜徽带我在古猗园里吹泡泡。七岁的孩童,在园林里最为随意的表现方式之一,大概就是吹泡泡了。

  我们的游览路径,是由泡泡来完成的。它飘向哪里,我们就追到哪里,并不循规蹈矩。我也不需寻章摘句。我的任务即是陪女儿吹泡泡。她的技巧比我高超,常常比我吹得更大、更圆,这让她兴高采烈,意味更浓。在暖暖的春阳下,她的笑声,像一串串泡泡冒出。

名字控

  “好大。好彩。”宜徽每吹出一个成功的泡泡,都兴高采烈。

  宜徽吹出的泡泡很随意,像衣袂飘飘的古人,贴着水面飞,沿着花径飞,顺着斗拱飞;有的被风吹起,飞快地掠过落羽杉的树梢,又飞向微音阁的飞檐翘角;有的飞快地吹落在地,碰触到由黄石、青石、卵石、青砖、青瓦铺成的冰列纹、蝴蝶、水仙等铺地。这些随意飘散的泡泡,让我观看园林的视角有了些变化,也有了些随意。

  泡泡落在了戏鹅池的不系舟画舫之处。我很喜欢“不系舟”的题名,这让戏鹅池有了些活泼泼的灵气。如泡泡一般,这灵气是一点点地从岩石、山壑间缓缓升起。“不系舟”三字为祝枝山所题,透露出他作为明代文人的一种心理状态,也仿佛为这座明代画舫雕刻出一扇漏窗,让我们能一瞥古人欢聚于此的幽深心理。

  在南翔民俗风情景区,我摘抄了若干俚语与俗语——这是当地文化的一部分。女儿对此并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吹泡泡与观植物。她让泡泡停留在一些花上、草丛中,乐此不疲,那是她的大干世界和五彩童话。

  有一个男孩,站在一个高高的亭子处,也在吹。一串串的泡泡,往下飘浮,纷纷触及了灌木丛,随意地打转。突然之间我有些好奇古代的孩童,在明代的这座园林里,他们玩的是什么?也有吹泡泡吗?

  宜徽吹出一串泡泡,击在南翔照壁上。照壁上记载的是南翔鹤一飞冲天的故事。壁石上多绘有亭台,植物和三两古人。今天的游人,虽然多了些,但也并不人头攒动。园林深处还是会寻到些许宁静。那宁静,时而被游人的喧哗给七零八落地分割了,时而又归拢齐整,有一种纯粹的镇静。

  古猗园的精致与清雅,让人忘了都市的繁华与喧嚣。古猗园毕竟气质闲雅,它和豫园的金粉气截然不同,它的本质是属于人文江南的。在《人文江南关键词》一书中,收入了“苏州园林”一词,并以“苏州园林:一个无法回避的人文江南的典范”作结语。显然,把“苏州园林”列为江南园林的代表,但是,我以为表述为江南园林更好。因为,江南园林不仅需要代表,更需要个性。古猗园的个性在于,它属于上海园林,却又融人更为广阔的江南文化。它位于南翔古镇的一部分,它的飞檐翘角是有悠久历史的。它绝不限于上海园林。它属于江南,属于更为宽广的地域范畴。限之于江南这个词,无非是为了说明一种格局和味道。这味道和地域水系有关,还和人的心理层次有关。

  古猗园里多是些明代建筑,厅堂、亭廊,秀美精致,连成一片:逸野堂、梅花厅、春藻堂、翠蔼楼、柳带轩……它们漫不经心,烘托着这座园林的气质。一一看过去,宛如碰触到泡泡柔软的边缘,而里面呢,那文人雅集的胜景,那曾有的欢歌笑语,犹如泡泡包裹着的五彩世界,永远处于虚幻之中,让人触摸不到。

  园林里在猜谜语,古代称为“打虎”。这是民俗,古猗园里很适宜举行这样的活动。我看了若干,思索了片刻,竞没有射中一个。

  噗的一下,宜徽又吹出了一长串泡泡——一长串园林的春天梦境。

  深秋的丁香花园

  古漪园、醉白池、秋霞圃……沪上之园,大多有着诗一样的名字。数年前,我工作的地点离华山路很近,常常于午休时分行至那里。深秋里的行走,显得郑重其事,散淡地漫步过去,有许多场景令人难忘。印象最为深刻的,自然是李鸿章的私人花园,名为“丁香花园”。它声势浩大,以至半条街上有丁香别墅、丁香公寓等诸如此类,皆冠以“丁香”之名的,可见它影响一斑。

  起初去时,因为季节因素,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惨淡的隆冬色调,灰褐、紫褐、青褐,拥拥挤挤地堆积在一起,不宜细描。记得,曲折逶迤的花墙,只秀丽地探出身姿,像一个个芜杂的琥珀,里面的生命状态被时间的容器封存。砖红的外墙,稀疏的青苔,婉蜒起伏的龙墙……虽只是惊鸿一瞥,但就此便留下了它的暗影。

  我曾经这样写:我爱园。曾有个朴素心愿,若有闲暇,当走遍天下之园。当然,这只是个渺茫的痴想罢了。不过,凡是关于园的,便有些兴味,想去看看。之所以基于这一想法,或许是因为园林应该是会有故事的吧。而平时,也努力地翻寻着和园有关的点滴,想象其中的来龙去脉。

  对我而言,丁香花园即是如此。其实,初次接触丁香花园,便被它深深地吸引住,是因为从命名上来讲,觉得其中的浪漫成分大过现实意味,有一种飘渺难言的情绪,任我在那样寒肃的秋日,怎么样也无法把握。最为遗憾的是,丁香花园并不对外开放,所以,它更给我一种神秘之感。这种感觉有点梦幻的成分,是游览其他园林没有过的。它就像一个概念一样,浮现在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就像是灰蓝色的,一至天阴,颜色立刻暗下去,在那么狭小的地方,努力地做着经营,让人想象着它内在的意味。

  后来翻书,果不其然,原来,丁香花园正有个绕不过去的浪漫旖旎的故事:当时,由于李鸿章在上海开办了许多军事、航海、纺织等工业,经常住在上海,而晚年娶了个年轻的丁香当姨太太;但丁香不甘心当小老婆,又与正室和其他的偏室不和;李鸿章为体念丁香,就请人营造了一处私家花园,供丁香居住。这便是“丁香花园”名字的由来。但又有一说,此处应为李鸿章之子李经迈的住宅。而李氏家谱中根本没有丁香这个人,也就是说李鸿章从来没有过丁香这个姨太太,李经迈也没有。也许是因为丁香花园的名字太引人遐想了,就此让李鸿章背负了百年“艳名”。

  阅读至此,仿佛当初的感觉向下压了一压,略微呈现弧形。一时间,丁香花园仿佛更与彼时所感受到的神秘色彩相纠结着,亦如同紫色,在夜雾下淡淡弥漫开来,却又让人一时难以触摸得到。回想起来,华山路的深浓华美,也如同一幅油画,那凋落的枯黄树叶,一层层地铺叙,显得高贵、华丽,覆盖了所有的艺术想象;而丁香花园则像小幅的水彩,画风颇显灰暗的深紫,它小巧玲珑地依附在华山路街面的一角,显得朴素而温和。

  丁香花园属于纯粹的中西合璧,融西洋花洋官邸建筑与中国江南园林于一体,既有生活情趣,又充满艺术韵味,是真正的沪上之园,也更显私人性质。我在一本介绍上海名人故居的书中,看到对丁香花园的描述,它的内容是具体饱满的,是可以把握的,具体点说,是一点也不浪漫——.甚至连一句可摘引的诗句也没有,这让我有些沮丧。但是,因为所了解到的故事,这使得对它最初的感觉仍起伏可感,沧桑之意也就此更浓厚。

  其实,不为人知的是,丁香花园除了藏娇,还收藏有许多珍贵的书籍和古物。李鸿章是个收藏家,所以在丁香花园里建了两幢别墅,分为一号楼及三号楼,一号楼为丁香所住,三号楼就是藏书楼了。据说,园内除植有腊梅、紫藤、梧桐、香樟、雪松、玉兰、桂树等植物,更是广植丁香,映衬着白墙红瓦,令人赏心,每逢丁香花怒放时,又是另一番景致。紫色神秘的丁香,还有浓浓书香的藏书楼,在时光的簌簌流淌中渐渐显影,仿佛有生命的印痕划过,曾经郁郁葱葱。

  苏州的赵践老师说,她想写一本有关园林故事的书。我说,这个题材好。或许因为,园林的梦境是由故事而经营的;人们对之进行过的无穷无尽的想象,是基于各式各样的故事之上的。这样的园林,这样的故事,我是期待着阅读的。

  后来,再多次经过那里,丁香花园也以多种变幻的季节姿态,给我以美感,但最初的那种印象却一直无法替代。它于深秋之日的那种文体上的温和典雅,让人既熟悉又陌生,既有着音调上的美感,又富于美学的意味在内,让我隔着多年的时空,仍然努力去读懂它内在的情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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