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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黄裳老人

时间:2014-01-10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李斧  阅读:

  榆下十访来燕榭——怀念黄裳老人

  新世纪初,家中数人准备正式出版一本纪念祖父李尧枚和三叔祖父李尧林的文集。此前以内部出版的方式印过一本小册子,内容不多,但颇受欢迎。这次要正式出版,就还得补充一些内容了。关于祖父,能找到的新线索不多,父亲承担起了与家中族人联络的事务。叔祖父李尧林抗战之前和抗战初期都在天津南开中学执教英文,可谓桃李满天下,有后来学理工的院士关世聪、叶笃正、申泮文等;有之后在文化艺术界享有盛名的黄裳、黄宗江、周汝昌、周良珏、沈湘、邢方群等。当然这还只是我知道的一小部分,不知道肯定更多。而这些人中,在跨入新世纪时候尚还健在的都年逾八旬,从他们那里挖掘史料就成了我当时最有兴趣也最急于做的事情。他们都是名人了,前去面访我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二00三年秋,我首先拜访了在北京六里桥畔的黄宗江先生。他的亲切和健谈让我受益匪浅,也给我了继续拜访其他南开老人的勇气和信心。

  二00五年三月我在上海,姊夫开车与我一同去拜访黄裳老人。那天我们先是在陕西南路找那个门牌,由于具体门牌压根儿就不在陕西南路上,加上陕西南路又限单向行驶,找到那个大院颇费了一些周折。进了大院停下车,黄老所居住的那栋楼又在最里面,也很不好找。但因为是去拜见仰慕已久的黄老,这“迷宫”般的往返我并不觉得沮丧,反而对这个五十年代修建苏式洋楼群印象挺深。好事多磨,我们终于按响了黄老的门铃。黄老的女公子容仪开门把我们迎入,并把黄老请到客厅相见。黄老略微颤抖地缓慢走来,我们迎上前鞠躬握手并自我介绍。黄老表示欢迎,并抱歉听力不佳。这与表演艺术家出身的黄宗江老人对我们接待中表现出奔放的热情一下形成对比,黄裳老人表现出的则是一种质朴的热情。我首先请黄老回忆李尧林。黄老说,我想得起的事情多数都写在过去的几篇文章里了。不过我的日记中还有一些与他在孤岛时期交往的记录。孤岛指日寇侵占上海时期许多人士临时隐居的租界。孤岛时期能与李尧林来往的只有同在租界里的从前学生黄裳和其他少数几人,所以黄老的孤岛日记的信息十分珍贵。我当即恳求黄老将这些交往写出来,黄老说书房太乱,手头事情也多,有机会找出日记整理后一定会写。我自恃是晚辈,多少有点不近情理地说,那我就会不断催您。黄老宽容地笑着说:那你就催吧,我也不见得有时间,不过我答应你将来一定写。事先准备好的另外一个话题是,巴金先生曾写文章说把李尧林(笔名李林)未翻译完的书稿交给黄老。黄老也曾把其中的《莫洛博士岛》翻译完并与李林联名出版。我便问黄老其它译稿还有哪种?黄老则回答说没有了。接着我们请黄老提供一些出书需要的照片。黄老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四本书说,照片都在这里面,这几本书送给你们,并认真地为我们一一题签:一本赠予姊夫,三本写给我。与黄老合影后,我们才离开,对得到的信息和馈赠十分高兴,这时觉得宿舍大院里那一栋栋洋楼好像格外气派,陕西南路旁一棵棵梧桐树也似乎十分亲切。这就是我向往多年的榆下来燕榭——黄老室号来燕榭,室居榆树下,是为初访。

  因为交谈受限(黄老听力不佳,也不太健谈),我怕常去拜访是对他的打扰,所以较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去。有一天,我的小叔祖父李济生先生致信家父,说黄老需要找四川早年出版的《黄裳论剧杂谈》。因为当年出书时家父主持四川出版业务,所以要他代找。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年中,沧海桑田。四川的出版社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由最初的一家人民出版社,分成了九家:又经过总社阶段,后来又有集团):出版社的大楼也拆了又盖,盖了又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黄老要的样书早就没有了,父亲也无能为力。好在此时我已经开始网购旧书,这件事情自然就落在了我的肩上。倒也并无周折,我很快就找到了书。怀着不是打扰黄老的轻松心情,我再次踏入黄府。此次是二00六年三月,距上次造访正好相隔一年。我双手呈上书,对黄老说,您是我祖父四个弟弟(另外还有我四叔祖母)的共同朋友,能为您做一点事情,我深以为荣幸。今后您找书直接给我写个便签就行了,不必经过我小爷爷找我父亲、父亲再找我的(上海一成都一美国)这一大圈。黄老笑纳,当即吩咐我找他五十年代初的一本旧作《一只陷进朝鲜泥沼的脚——拟美国士兵日记》,并回赠他的新著予我。此为二访。

  我本来就喜欢收集书籍,出国后曾经停顿十余年,互联网的出现让我旧癖复发。此时黄老的书籍我已经重点关注并收集不少了。一天我在孔夫子旧书网竟然发现拍卖《一只陷进朝鲜泥沼的脚》。我克服时区差异,凌晨四点起来抢拍得此书。二00六年年底我在拜访黄老时,兴高采烈地呈上,并重申黄老若需旧书,我仍愿代劳。黄老告诉我,他需要开明(书店)旧著《数学与你》。是为三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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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减少打搅,每次去拜访黄老,我都是提前写信表示愿望,再找容仪在家时打电话约定具体时间。信中同时重复两件旧事:一是请黄老整理孤岛日记中有关李尧林的内容;二是请黄老继续留意李尧林的未竞译稿。

  黄老与翻译家杨苡是好朋友,而杨先生也是李尧林当年的挚友。我定期去年南京看望杨老,杨老十分关心黄老,无奈年迈无法相探,电话交谈黄老又听不见,所以她反复鼓励我多去看望并代表她问候黄老。为此,她不时给我创造一些理由,比如要我转交书籍或者照片。二00七年杨老找出黄老当年在虹桥公墓照下的李尧林墓碑相片给我。这是旧式一三五相机照片,图面非常小,几乎看不见任何字迹。经过我高分辨扫描和大相纸印出等处理,巴金拟就并请钱君陶书写的碑文清晰可见。我高高兴兴地把这张新处理过的旧照片送呈杨老,杨老又要我加印照片回送黄老。二00七年仲夏,我拿着这张照片,加上杨先生公子赵苏摄黄老像,一并送到黄府。黄老看到照片,沉浸在回忆中,我趁机又提起孤岛日记和李尧林先生的未竟译稿《奥莫洛波夫》。黄老说日记中有关记载比较零星,不太好写。我当然继续坚持孤岛内容只要写出就有价值,不在乎完整性,黄老还是照旧答应着。关于《奥莫洛波夫》,一年前黄老曾在《读书》杂志2006年第6期中有《忆施蛰存》一文提及,内云“与蛰存初识,似在抗战胜利后的一九四六年……此际先师李林先生新殁,留下未完成的译稿有《奥勃洛摩夫》”,黄老看见我递过去的此文复印件,只是简单地说“不记得了”,对此我也无可奈何。是为四访。

  夏去冬来,是年十二月,我拿着友人叶扬波教授在网上抢拍成功并转赠的《数学与你》,兴冲冲地给黄老送去。同时我还把新淘到《莫洛博士岛》和《一个平凡的故事》也带去请黄老签名。黄老认真签完字,对我说:《数学与你》我有,《莫洛博士岛》和《一个平凡的故事》这两本我都没有。我笑道,您要是签字前说这话,我就把这两本书给您留下了。现在您已经为我签好了名,我只得另外为您去淘,争取下次再带来吧。是为五访。

  就在这一时段,从前那本纪念李尧枚和李尧林的文集进入增订再版阶段,我与出版社的编辑商量,大家觉得增订版封面题词非黄老莫属。黄老书法精湛,又是李尧林先生从前的学生。于是我抓紧时间网淘《莫洛博士岛》和《一个平凡的故事》两本书,希望能拿到其中之一去见黄老。也算是天遂人愿,居然很快找到了品相很好的《莫洛博士岛》和《一个平凡的故事》各一本。为了创造更多的访问黄老理由,我决定一本一本地送呈黄老。于是我照例给提前黄老写信、事先给容仪打电话,约定二00八年三月再访黄府。二十四日,我再次踏入榆下来燕榭,黄老二话没说,递给我事先准备题写好的书名。黄老用的是旧式带花仿宣纸,题了两三幅,并钤印章,看上去确实精湛。这既令我感叹不已,又令我感动万分:这显然浸注着他对其先师李尧林的感情。黄老在兴头上,又主动走人书房,拿出了一本事先准备好的早年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悬崖》一书,上面有李尧林先生的题签:“赠鼎昌——林一九四0”,旁边还有黄老认真加盖的印章。李尧林先生的字迹不多见,这令我大为震撼,我反复为之拍照。我随即恭敬呈上了《莫洛博士岛》,却不料黄老看了看,对我说这书他有……是为六访。

  在最后准备再版赠订的过程中,我反复阅读了收入的各篇纪念文章,特别是黄老当年的文章。其中黄老在文章好几处用英文字母代表当时涉及到的不同人物,令我发生兴趣。到了二00九年初,我拿到了样书。此刻正值我休学术假,正在国内各地慢慢晃悠,一月二十一日,我把书送到黄老手上。黄老自来爱书,带书去拜访,他常常是见“物(书)”不见(来)人。兴致颇高地翻阅着。我抓紧提出我的问题,兴头上黄老也比通常稍微健谈一些,一一作出了回答:Y是某某某,W则不记得了,等等。是为七访。

  二00九年六月十五日是黄老的九十大寿,我为黄老默默祝福,但自忖是晚辈,不便打扰寿星老人。奈何杨苡先生再三鼓励,我就壮着胆子,委托国内同事冒雨去邮局寄了一封贺卡。为了脱“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类套话之俗,我以“学如东海寿比南山”相贺。并说明“学如东海”黄老早已做到;“寿比南山”相信黄老也一定能实现!

  在此期间,巴金先生故居的整理过程中,发现李尧林先生孤岛时期在上海一本笔记。这是一个外国的学生练习本。上面按年月记录李尧林看电影的详情,包括电影名字和影院。李尧林先生因日本侵略被迫离开了南开的教职,从一个教育家变成翻译家。他先后翻译了《悬崖》、《无名岛》、《月球旅行》、《战争》、《阿列霞》、《伊达》等著作,两本未竟译稿《莫洛博士岛》和《奥莫洛波夫》,前者由黄老续译完联名出版,后者尚未浮现。孤岛时期李尧林生活窘迫,但是为了翻译,他节衣缩食,把仅有的钱多数都用来买纸和看电影。他在短短几年中看了非常多的电影,并且认真做下记录,说明了他对英语教学和英文翻泽两大毕生事业的认真与执著。巴金研究会周立民先生把笔记本扫描下来刻成光盘,请快递公司专门送到我暂住的酒店。看到这个记录,我立即想到,说不定有些电影李尧林是与他从前的学生黄裳一起看的。我把扫描件彩色精印,准备好送呈黄老。与此同时,再版增订本的华侨出版社,希望能出一本黄老的三卷本怀念集,要我代约。黄老的怀念散文,风格别致,很受知识界人士喜爱。巴蜀书社也准备出版一本《巴金祖上诗文汇存》,大家都希望黄老题写书名,或者写序跋。

  七月份暑假中,我照例给黄老写信说明来由,并随即电话预约。此时容仪已经退休在家,打电话进去没有过去那样困难。但是不料得到的是一口回绝,而且几乎包括连登门拜访在内的每一件事情都回绝了。我很困惑,但也无奈。此时我来到南京拜访杨苡老人。杨老对我大为同情,立即拨通了上海黄府电话。黄老听力不佳,由容仪转达。几经努力,终于得到了我再访黄府的应允。

  虽得应允,我还是很紧张。事先把要与黄老沟通的事儿反复斟酌,并大字打印出。二00九年八月二十一日,我多少有点战战兢兢地踏人黄府。黄老让我坐下,我恭敬地等候黄老先落座。完成了几件琐事后,我转达了华侨出版社希望出文集的事情,黄老婉言拒绝:我又再次提出请他为《巴金祖上诗文汇存》题写书名,黄老也不答应,理由是他辈分太低。我再三解释黄老最为适合,黄老仍不松口。这与我上次请他题写书名时,人未到字先题,形成了鲜明对比。黄老平时话语不多,这次就更少,甚至连我呈上李尧林上海看电影笔记,也没引起他的更多言谈。最后,我几乎是仓皇窜逃般地离开了。是为八访。

  我没轻易放弃自己的愿望,再次请杨苡先生、周立民兄等为我说项,一时间也均无收效。九月十八日,黄老致信杨苡老人。洋洋三页,主要段落均涉及到我,杨先生就把信交给我了。摘录其要:“我耳朵大退步,因此接电话都由女儿代理,又一笑事,好像我新添了秘书似的。李斧来信,并电话,欲来访,为我的‘秘书’婉拒了。他于是赶到南京你处诉苦,甚出意外。他在信中要我为巴金祖上诗集题签。此事实不愿做,我何人斯,敢在此种‘家集’上乱涂?这点请你对他解释,感之。”我仍大惑不解:黄老是巴金先生夫妇及四兄弟(除大哥外)的共同朋友,与李林先生更有亦师亦友的深厚情谊;对于这套诗文中的《李氏诗词四种》,黄老还记录过他在重庆书摊巧遇淘书并转赠巴金的雅事:再说他也是名冠中西的国学大家,何言不敢?他年已九秩,何言辈分不够?我又到哪里去找比他辈分更高的人题签呢?我想来想去,觉得这应该还是黄老的谦虚吧。黄老又写道:“李斧介绍给我编文集,好意可感。但我过去编书,炒冷饭过多,读者多有不满,今后不想再炒了,请转告”。黄老这段话,体现了他治学严谨,对读者负责的可贵精神。黄老还说了另外一两件事,并明言“此点亦望给李斧说说。”

  此后我心中疑惑重重,不敢轻易去打搅黄老了。未及一年,旧事重演:黄老写作需要《李劫人晚年书信集》,写信给我小爷爷。比黄老还年长的小爷爷当然照例写信吩咐我父亲,父亲也是八旬老人并且腿脚不便,使命仍然落在我肩上。黄老是我祖、父两辈众人之友,能为他做点事我当然很乐意。于是我又在网上买到《李劫人晚年书信集》两册,一册留给黄老,另外一册自用。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在此书上发现我七堂叔祖父委托李劫人卖家藏古字画的信息,也算趣事。为给黄老送书,自然又写信预约,并且电话里保证不超过一刻钟。容仪倒也网开一面,慨然应允。二0一0年九月九日,我又到黄府送书,这次觉得黄老似乎苍老了不少。我照例带书求字,黄老一一题签。是为九访。

  上述二00九年九月十八日黄老那封写给杨老的长信里,关于我不断要求他写孤岛时期的李尧林,他写道:“关于尧林先生的文章,一定要写的。但近来太忙,打笔仗,管闲事,不知老之已至,此可笑之三也。写尧林纪念文,得查旧日记,写‘长篇’,才能动手,怕也写不成像样的东西,奈何!”我虽然每每以愚公移山感动上帝精神坚持不懈地恳请黄老写文,但是也没有抱有特别希望,毕竟黄老已是九旬老人了。二0一0年十二月一日,《新京报》发表黄老回忆文章《先师李林和他弟弟巴金》。文章关于孤岛时期里的李尧林先生,写了好几百字,包括黄老曾陪李尧林先生到国泰电影院看电影的事情。读着这篇亲切的回忆,,我深为感动。虽然我不敢说这篇文章是因我的恳请而问世的,但是黄老确实没有对我食言,一位九旬长者对一位无名晚辈都能够做到不食言,真可谓君子重然诺!

  文中还谈到黄老旧作《西厢记与白蛇传》,一九五三年由平明出版社印行。一年后再版时,把附录“祁彪佳《曲品》残稿”部分抽去了,但黄老文中认为此书的价值,百分之八十在于《曲品》。看到这一段,我立即上网淘来此书初版。

  二0一0年底,《巴金祖上诗文汇存》出版,我自然首先为黄老预留了一套。二0一一年三月我去南京探望杨苡先生,杨先生一如既往鼓励我去看望她的好友黄裳老人,并为我再次创造条件。她要我给黄老带去两本精装书,一本是她的哥哥杨宪益的《去日苦多》,另一本则是杨苡先生本人的《雪泥集》。《雪泥集》的精装本是编号珍藏本,前二十号是出版社留给作者本人的。最前面的几本杨老送给了有关博物馆,她把第00五号赠送黄老,足见他们友谊之深!于是我背上好几本书,踏着初春的阳光,重访榆下来燕榭。再见黄老,我首先呈上《汇存》求正,然后掏出初版《西厢记与白蛇传》求字,并感谢黄老回忆李林的新文。这次黄老态度和蔼友善,但是话语仍不多。我把一本本书交给黄老,黄老也都收下,看到其中的杨宪益《去日苦多》,他还是说:这书我有……我记下,二0一一年三月二十二日,这是我的十访来燕榭。

  二0一二年九月五日,黄老驾鹤西行。天下“黄迷”,无不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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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书架上近七十本黄老著作,那是我多年搜集所得,浸透着我对黄老的崇敬:其中有黄老为我题签的二十余册,那是我十访来燕榭的收获,也浸透着黄老对晚辈的厚爱。那本新近淘得的英文版《京剧的故事》,我原本期待黄老的英文题签。旁边还有那本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平凡的人》,黄老,这次我又怎样才能再送呈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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