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他的修鞋摊摆到这里，象是在新村门口河岸旁那把大遮阳伞上，打了一块补丁。一个老女人，坐在他旁边，不做什么，只是看他修鞋，陪着他。
来这儿修鞋、修拉链、补包的大多是打工者。有的站立着等着拿;有的约定时间来取。老皮匠笑呵呵的说价钱;顾客回了价，就按回价接了生意。有一次，一个外来妹说忘带钱了，他说：“拿去吧!有便，带来就是!”
收工的时候，老女人总把河岸边，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扫拢的垃圾装进塑料袋，放进新村的垃圾房。
认识他，有点偶然。
一天，骑车刚回新村，电话响，新买的手机同原来的套子不配，不小心掉到地上。老皮匠帮我拣了起来，用布擦了擦皮套上的泥水，这一擦，擦出了感情。我让他帮我把套子改小。
他仔细量尺寸，在一堆皮呀、塑料呀、绒布里选工料;小心剪料，垫内层，试针。约模做了半个小时。末了，把机套从外到内上了鞋油。我给了十元钱。上车进新村，他站起来喊道：“两块钱，两块钱够了!”我没有回身，心感动着。
第二天，老皮匠叫住我，说，你手机滑落，是手机盖的搭扣脱磁了，“我有手袋上剩下的搭扣，给你装上，好吗?”老皮匠很细心。
于是，我开始注意他。
从早到晚，他整天在石岸边，雨天就在那把大伞下。中午到对面新疆人那儿吃一碗四元钱的拉面。
也抽烟，看过香烟壳子，我记不住那牌子。笑咪咪嚼着花生米、五香头，凑着瓶口喝酒，问过他，说是自己酿的家乡酒。也看报，报纸是过期的、旧的。
一天下班，刚近新村，听老皮匠在唱戏：“夫妻双双把家回”，董永和七仙女两个角色，老皮匠一个唱罢，接唱一个;一人两角，黄梅唱腔，粗中有细，基本入扣，真是天上人间!
看得出老头很快乐，正想同他开个玩笑。
“老师，回来了!”是老皮匠的女人在打招呼，“要同你做邻居了，我们买了房了，”
我下车，女人笑嘻嘻从布袋里取出一大包馒头和松糕，“你们苏州人搬家送馒头、糕团，我们学着呢!”到这里十五年，我第一次感觉邻里情的回归。
他们是安徽人，儿子从南京航空航天大学毕业后，在园区工作，有一个孙女儿，要上幼儿园了。女人说，“我们本来住的房子是租的，上个月儿子替我们把房子买下了!”
“房价多少?”
“二十五万，儿子出二十万，我出五万。”老皮匠放下手中的破球鞋，接口说，“儿子说全由他付，我一定要付一点，我的房子呀!”
大出乎我意料!
五万元对一个摆摊的皮匠，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说是来苏州十年的全部积蓄。
“钱是叮叮当当榔头敲出来的，”老皮匠面对面看着我，“老师你不要笑话我，从安徽到苏州，我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有了自己的家，觉得有点儿了不起呢!”他说这话时，眼睛亮着，满脸写着自傲 。
儿子的房子，在金鸡湖东;他的算在湖西了。
“为什么不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呀?”我想他会说，分开住好，同媳妇可以客客气气，免讨气什么的。
老皮匠怎么说?
“学狐狸，让自己同儿子保持距离，”他变得兴奋起来，“好多年前，看过老狐狸把刚出生不久的小狐狸赶出家的电影。名字叫什么忘了!”
哦，我记得的，是日本电影《狐狸的故事》《FOX’S STORY》很喜欢看，看了几次， 开始曲《GOOD MORNING》生机勃勃：早晨，阳光新鲜，老狐狸把小狐狸从家中赶出，要它们自己去寻找新生活!
学做老狐狸，让自己和孩子，各自独立!这样的思想竟然生根在一个安徽乡下人的头脑里?
“我今年六十出头，经历多了吧，”他打开心门，“从安徽到苏州，摆摊整整十年。十年乞讨样摆摊，不是十年开厂做老板啊!”他说着，动着感情，“摆皮匠摊还算好呢，开始是收废品的!什么叫苦，什么叫脏，什么叫不是人干的，做了这个行当，你才能知道!”
挂满生活霜痕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遭白眼、被唾骂，受欺凌;只能默默痛苦面对，熬着忍着无奈等待，消磨着做人本应有的光彩。
公交站台“好人一生平安”的广告语，只是对弱者的同情和抚慰;升官和失业，荣华和苦难，才是生活冰冷的现实。
“为了象模象样活下去，给孩子做一个榜样，我只能小小心心，勤勤恳恳，和和气气，守着小河边我的皮匠摊!”
我站在石岸边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