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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

时间:2013-06-04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花青  阅读:
  “好好活下去。”
  哥哥吞吃着河水给我留下这句含糊不清的话,然后,他高高举起的手臂一段一段被河水吞没。
  哥哥的死留给我一大串回忆和一片绚丽的桃林。
  父亲请来几个村民在河道的下游布置下一张辽阔的网。他们不分昼夜守候了七天,哥哥的身体还是没有出现。哥哥的身体应该如鱼一样飘移,或者已经变成了一条鱼欢快地游走了。
  我与母亲待在家里,母亲的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樱桃。她不再每天早上叫我起床,也不再晚上打扫屋子。
  母亲的目光越来越混浊不堪,她很多时候手中拿着把梳子,不停地输导已经花白的鬓发。她见到我就喃喃地唠叨:“风儿走了,玉儿还在。风儿为玉儿走了,玉儿留不住风儿……”
  我还是早晨七点起床,晚上八点睡觉。这是不能够改变的规律。这几天中,我学会了做饭,也学会了举起柴刀猛然剁下指头粗的桃枝,然后捆成几束搭在肩上。
  哥哥落水之后的第五天,我持着柴刀从绯红的桃花丛中穿过,寻觅多余的枝条。我开始踏着哥哥的轨迹行走。这时候,桃花开得异常璀璨,缠缠绵绵、无穷无尽。
  正是春气盎然的季节,万物繁茂的时候,哥哥的青春却毫无征兆地截然折断。他为了延续我的狂妄年华,中断了自己的生命。
  我走在细窄的小路上。这是哥哥的桃林。哥哥亲手筑建的房屋仍蹲踞在桃花的最深处,四周布满鲜艳的花朵。我站在桃树下寂静地看着巍然静穆的屋子,一幅忙碌的身影突然龚来——哥哥赤裸着胳膊挥汗如雨,将一捆芦苇递上屋檐。
 
  傍晚时,我家门口聚集很多人,他们嗡嗡地发出声音。水生迎面走过来,他跨过一条小河,对我说:“素玉,你快回去吧。”
  我抓紧水生的袖口,问:“怎么了,我家门口来了那么多人。”
  水生抽出衣袖,说:“你哥被找到了。”
  我挣脱肩头的一捆桃枝向家奔去。
  人群看到我喘着气跑来,纷纷让开一道缝。我便透过缝隙看到了哥哥。他全身肿胀,衣服破裂,粘乎乎紧贴肌肤。哥哥像一只巨大的鼓肚木桶。(微小说www.haiyawenxue.com)
  哥哥躺在堂屋的地上,母亲呆呆地坐在一边。她默默地流着泪,用一把剪刀细细铰哥哥身上的衣物。村长也来了,他和父亲低声说着话,声音杂碎,似乎在开导父亲。父亲神色暗淡地仰望开得很火的泡桐树。
  父亲看着满树的红花,喇吧形的朵儿,有的枯萎泛黄,哑然坠落下来。地上寥寥睡着几朵被踩扁的残余瓣子。一名小男孩弯了稚嫩的腰捡起一朵,又向另一朵欣然跃过去。
  父亲大概仰头长久了,他感到项颈麻木难忍。他举起左手捶打脖子,向村长充满惆怅地看一眼,说:“素风明天会把桃林疏理一遍的,好几天没人去啦。”父亲拿出烟袋锅子装上烟沫,用拇指压平,点燃火。
  村长手足无措,惶恐不安地逃离父亲的视野。
  我走进了堂屋,并且站到哥哥的身边。母亲铰完一只手臂,再铰另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臂铰毕,她不知下步的动作了,茫然地僵持着。她就抬头看我一眼,嘴唇轻微一动,手里的剪刀也跟随颤抖一下,她说:“素风的衣服真小,该为他添些衣裳啦。”母亲扯平哥哥腹部折皱的衬衣,忧伤地叹口气,“孩子大了,穿西装才体面。”
  母亲说完陡然放下剪刀,神色严峻地问我:“素玉,你哥今年多大?”
  “二十二。”我说。哥哥比我大两岁,我无时无刻不提醒哥哥:你比我大两岁,凡事得让着我。
  哥哥的所作所为无可挑剔。中秋夜晚的苹果,最大最红的归我;春节放的烟火,他从来不与我争,每次哥哥都会拍掌欢呼且夸我勇敢。然而,放鞭炮是件恐怖的事,我捂上耳朵躲进里屋,哥哥就把竹竿扛出老远再点火。
  母亲重新拾起剪刀,仔细吹尽咬口的泥屑,开始剪。剪刀犀利无比,经过之处立即暴露出哥哥白里透紫的皮肤。母亲站起来端详良久,跪下去丈量哥哥的胸宽和体长,嘴里不经意地嗫嚅:“大概要三尺的布吧。”
  我不敢说话,我知道再多的话都抵不上一条命。
  门外突然响起暴戾的吵闹声。有人跑进屋来,她吁吁地说:“素风妈,你快去看看,老牛头要劈树啦。”
  母亲并不着急,而且不朝她看,只是镇定地说:“明天他还要去买布。”
  那人又对我说:“素玉,你得快点去,你老子抡着斧头要砍树啦。”
  父亲确实是要砍树,他要砍我和哥哥亲手栽植的泡桐。现在泡桐亭亭如盖,父亲对它的仇恨此时显得荒谬。我朝父亲说:“你住手呀,这树是哥哥亲手栽的。”
  父亲充耳不闻,他越砍越凶狠,与他平素矜持和蔼的形象极不相衬。他疯狂地砍,砍,砍!木屑喷溅四处,飞向屋顶,飞向窗口,飞向目瞪口呆的人群。有人说:“老牛头痴了。”
  我没有理由不在这时骁勇,我要抵抗父亲的权威。我喊出了声:“你停手,再砍也砍不回一条命……”泪水毫无理由地流下来,突然袭来的泪水使我方寸全乱,下面的话被它淹没了。
  父亲的勇猛终于结束,他一脚踢向摇摇的树,有力地说:“砍了给素风做棺材。”
  树轰隆地倒下啦。父亲转过身,扔掉斧头。他走出去了。我看到他走过细细的田埂,朝河堤方向迈去。河堤上有青草,有成团成簇的小黄花,还有微小的虫子嗡嗡飞舞。父亲踱到突起的桥墩处软软地坐下去。他再次点上烟斗。
  我看见泡桐倒地,听见树干折断传出的清脆声音。所有人都听到了。他们知道守望已经挽不回这株泡桐树,他们又开始议论纷纷。不久,议论的声音也小下去。他们翘首望着我,而我并没有什么动作。
  所有人站累了,紧实的人群缓缓松开,零乱,最后涣散了,只留下我和母亲怔怔地立在泡桐旁。
  我转头便能看见父亲,他在往水里看,仿佛他能从里面看到什么。烟沫燃起的雾袅袅环绕着他。我试图透过雾瘴清晰地看到父亲的眼神,我想打父亲眼里看到哥哥,以及那些被深埋的忧郁和其他。我很小的时候也这么做过。那时,我从里面看见了哥哥和大片的姹紫嫣红。然而,我没有找到自己的身影。
  现在,父亲的眼睛里没有哥哥,没有成片的桃花,更没有我。
  母亲这时说:“玉儿,你去桃林看看吧。”
 
  我到达桃林时,月亮升得非常高,形状比以往大许多。我聚精会神地端详了很长时间。月光下的桃林此刻相当静谧,偶尔有嬴弱的风拂过去,桃花上的露珠就星星点点地落下来,砸向地面,忽地腾起破碎的月光。有这么一种虫儿,它老在春暮乃至全部夏天的夜晚弄出“啧啧--”的曲调。这种曲调能让熟睡的人弹指间清醒;让清醒的人恍惚间沉醉;让沉醉的人冥冥中看见自己的灵魂
  我想起清晨的雪后,我跟在父亲后面穿过渺茫的原野。父亲吱吱踩出的脚印森严而且坚硬。我将脚迈进去,那一刻,我有一种深见底的幻觉。我现在才明白:父亲的轨迹我不能复制,就像他眼中装满哥哥而没有空余的区间装我一样。
  那么,哥哥又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呢。他的存在是在我和父亲之间垒起摧不毁的墙。可是哥哥的整个灵魂却完全嫁接给了桃园。桃园,哥哥为它而生。桃园,父亲曾为它而狂妄。
  我不知不觉来到了河边,这条河淙淙流过桃园,似一条黑色的飘带,摇摆影绰着一日又一日。直到哥哥沉进它的怀抱,我捊开粘滞的头发目送哥哥举起的手苍白无力被它卷走的时候,我想到这条河是在等待哥哥,直等了五十年,或者一百年。
  每个人都有一条路要走。
  活着的人要走进活人的心里,这是一条漫长的路;活着的人要走近死去的人的心,那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也许要走一百年,或者更长。  
  哥哥二十岁的时候钻进桃园,避开了父亲冗长的唢呐声。我十八岁时千方百计地接近父亲,对他挂在墙上的唢呐虎视眈眈。正如村人所说的,父亲是头刻板的牛。我离他那只唢呐还隔着一条河--一条流经桃园的河。
  哥哥的气息还留在桃园里。
  哥哥的屋后凫走起缕缕青色的烟。我惊谔地往那烟纱靠近。缨红的火光照亮一个女人的面容,她凄凄地垂下泪珠,嘤嘤地自言自语。她的话音飘飘缈缈,像风中的树叶,像水里的倒影,又像遥远山岗上夜莺的啼叫。
  我到底听清楚几个破碎的句子:“……如果,桃花明年还开放,我就留下来。如果……如果……全部枯萎……我将……”
  风吹着她燃烧的纸,灰烬旋转着升入空中,飘满桃花的须萼。
  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但我知道她一定和哥哥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我的蓦然出现让她抬起慌恐的眼,不过,她马上又镇定地低下了头。
  “这是哥哥的桃园……”我指着一株湿漉漉的桃树说。
  “现在不是了。”
  “是。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都是……”
  “素风已经死了。”她滴下的泪珠浇灭了熊熊的火焰。
  “……”
  我重新认识到:桃花快要枯萎了,哥哥已经离开了人世。
  我缓缓地说:“哥哥死了,桃花也要枯萎……”我转身向阴暗的河过走去。
  “你站住吧。”那个女人叫住我,哀婉得像在乞求我。
  我背对着她停下。
  “我想求你件事。”她怯怯地走上来。
  月光下,头发遮了她的半面脸,但还是没有掩盖住她的俏丽面颊。她露出的一只眼睛充满幽怨,瞳孔几乎散尽。我仰起头朝月亮看去,说:“你说吧。”
  “素风明天就要去火化……我想……我想……要他的一块骨头……”她哽咽着,一头跪在我的面前,似白玉削成的肩轻微地擅抖。
  我怎么忍心让哥哥尸骨分离,他与我流着相同的血脉。
  我抬起脚向前走,她的要求我无法答应。
  “素玉,我只是想陪着素风,要不……要不……我怎么才能活下去……”
  她绝望地瘫在地上,眼看着我瘦弱的背影远去。
 
  我回到河边,黢黑的河面上映着残淡的月光。这条河此时变得多么神秘,它贪婪地侵蚀着黑夜。有呜叫的青蛙啪一声投入水中,荡起圈圈涟漪。从盈盈的波纹中心,我看见哥哥的手徐徐升起,就像他被卷走时举起的一样。他伸出水面的手是垂死的挣扎,还是他想抓住什么呢?
  我坐在河边陷入漫漫的冥思中。那个女人的眼神又来侵袭我,她也许才是哥哥拼尽力气要抓住的那棵稻草。
  我返回到哥哥的屋子,那个女人仍然以我离开时的姿态坐在地上。
  “你明天晚上到这里等我吧。”我对她说。
  她抬起脸,眼睛里迸出蓝色的火花。她得到了哥哥,拥有了哥哥的一切。而我们都在失去,失去哥哥的全部。
  夜陡然地深了,桃园里寂静得让人虚弱。
  那个女人蹒跚地走进桃花的深处,一会儿,身形完全隐匿融入到里面。
  家里的灯光通宵没有熄,门前还搭建了用油布覆顶的蓬子。蓬子里几个木匠挥舞斧子砍着木头,泡桐被截成许多小段躺在他们的旁边。
  父亲蹲在蓬外面吸烟,自从哥哥找回之后,他就不间断地抽烟。我走上前去,对父亲说:“桃花就要枯萎了……”
  父亲站起身,说:“跟我来。”
  我跟随他到了里屋,父亲取下墙上的唢呐,悠悠地吹起来,我听到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充满了夜,到处都飘荡着桃花瓣。父亲吹罢,掂量手中的唢呐,说:“你想要这支唢呐?”
  我低下头说:“嗯。”
  “那好吧,”父亲说,“素风他确实不在了……唉……”父亲意味深长地叹口气将唢呐挂到墙上。他放在桌角的烟袋已经熄灭,烟锅里冒出纤细的烟冲向屋顶。
  天明,我与父亲一起钻进殡仪车,度过长长的三个小时,父亲从小房子里走出来,将用红布包裹的哥哥递到我手上,说:“你抱抱你哥哥吧。”
  我把哥哥托在胸前,哥哥的一生就这样被我托起,我真切地感受到哥哥存在的重量。我也履行了对那个陌生女人的诺言--在交还给父亲之前,我取出一块骨头藏进衣袋里。
  父亲的白发多了很多,我才发现父亲已经发丝如雪,他在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地苍老。父亲将哥哥的骨灰放进骨灰盒的时候,滴下一粒泪珠,尽管他疾速转身用拭汗的动作掩饰,但他能欺骗过别人,他隐瞒不了我。
  父亲趁司机和两个村人不在时,拉我到墙角窃窃地说:“回去别告诉你母亲,素风火化了。”
  “为什么呢?我不能欺骗母亲。”
  父亲说:“如果说了,她会挺不住的,我的好儿子……
素玉,别告诉她。”
  我咬着牙根,牙齿咯咯地响,我说:“好儿子,你现在说我是好儿子?我是一个这样的好儿子,一个连母亲都要欺骗的好儿子?”
  父亲给了我一记沉重的耳光,我顿时觉得天昏地暗,嘴角流出淅沥的血。我抹去鲜血,对父亲恶狠狠地说:“你从来就没有我这个儿子,你眼里只有素风,只有他……”我冷笑着,“现在你连素风也没有了,你现在没有儿子啦!”
  说完,我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跑出火葬厂。然后,我隐约听到父亲说:“你们都是我儿子……”
 
  我步行到桃园已经是深夜,月亮正挂在空中,哥哥的屋子依然安静地蹲在那里。那个女人倚坐在门槛上睡着了。我没有叫醒她。这个女人才是哥哥最后要抓住的人。父亲只是做了一场一厢情愿的梦,哥哥不会是他的延续。他失败了,他彻底地失败了。
  我从衣袋里掏出哥哥的骨头,轻轻地掰开女人的手,让她攥紧。听人说,女人睡觉时的神经是机警的,可是她却没有醒来。她一定是梦着哥哥了,世间的喧嚣攘动怎么能把她同哥哥分离。
  我即将离去时,看到了桃花的枯萎。落英纷纷打枝头飘下,地上落满一层粉红的雪。桃花在最旺盛的时候开始枯萎。
  我走向桃园里的路,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走上这条路啦。桃花扬扬洒洒地飘落,落在我的头上,落在我的肩上,落在我前面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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