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飘着细雨，已经是初冬了。人们裹紧衣裳蜷在伞下匆匆走过，这条路人烟稀少，植物虽未枯黄但也看着荒凉。少年慢悠悠的步调显得意外，他穿着薄的外套，蓝色，手里握着一只口琴。面容清雅，眼神迷茫黯淡，就像这雨一样。清彻却又静谧。他不需要伞，冰凉的雨使他清醒，除非雨很大，不过一般那种情况他不出门。
行人来来往往，暮雨潇潇也着意停下，天已经渐黑了。他突然闻到奇怪的味道。
“你好，请问这附近有简洁便宜的旅社么？”穿着灰色大衣的女子停在他面前，拎着旅行包，黑色长发，神情疲惫。
声音是很好听的，不粗不细，温婉恬淡，他猜想这个女子或许是江南来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值得猜想的呢，她不过是个过路人。
“我家附近有一家，不贵，且服务周到。不过要转几个街口。”脱口而出，令他自己有些错愕，他向来懒得与人交流，也并不善良热心。
“那刚好，天也晚了，，你领我去旅社，我送你回家。”
我送你回家。他的心里掠过瞬间悸动，源于一个陌生人带来的温暖。
他在前面缓慢地行走，熟悉地转过三条街。她一路尾随，不发一言，冷漠地扫视街边的景象，咖啡店里晕黄的灯光扫映在街道，花店女孩将花一盆一盆搬进花房，慵懒的妇人一手拎着购物袋，一手牵着舔着棒棒糖的儿子，小孩是由大人拉着走的，他的目光停留在路边的小狗身上，头偏执地向后扭着。寻常景象，烟火人间。温暖和谐的画面，她的嘴角不禁上扬。然而她也明白，不管遇见什么，自己只是个风尘仆仆的过客。她从远处来，要到远处去，在这个小城歇脚一周，仅是目前的初步打算。
“到了。”他停下脚步。前方有一个普通的门面，店前放着一块塑料广告牌，广告布是水墨画为底，上书三个大字，云水间，苍劲有力，想来店主人也是个有情趣的人。和路边其它花花绿绿的广告牌比起来，这真像一群野花中冒出的一枝白牡丹，它比所有的都高，都漂亮。
“云烟深处水茫茫。”她不禁脱口，又觉得和这牌子没什么关系，心中对自己生疑，却又对这小城多了几分好感。
“真是谢谢你了。不忙的话，我把东西放置好了，请你喝杯咖啡。”
“现在很适合喝咖啡。”
“等一下就好了。”
她推门进入旅社，他站在门外，手里握着一只口琴。风吹过来令人哆嗦，突然心生疑惑，他为什么要在这儿等，大可以径直转个弯回家，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杯咖啡。这个陌不相识的女子真是感觉奇怪呢。一瞬间，他又想起她出现时自己闻到的奇怪味道，那是一种，风尘仆仆的味道。对，风尘仆仆。仿佛她风尘仆仆来到他身边，赴一位老友的约会。而他似乎一直在等待，等一位旧交的到来。一切都是这么自然熟稔，仿佛两人不用言语便已能意会。
会有什么不同呢。
会有什么不同呢。
二.
咖啡馆里光影流动，空气里有浓郁的咖啡豆香，醇厚的，淡苦的。悠扬的钢琴曲流进晕黄的灯光里，夜的钢琴曲，人们慵懒的姿态看起来十分满足幸福。化着精妆的少妇，掉毛披肩，黑色丝袜，高跟鞋，闪亮的皮包，优雅地小抿着咖啡，和对面的人小声交谈着。又有一对一对的情侣，并肩靠在沙发上，十指相扣，甜蜜地笑着。亦有愁苦的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或是手托着头对着窗外深思，或是低头搅动杯中的咖啡。时间百态，随处可见。
她低头喝了一口咖啡，不经意瞥见他放置在手边口琴：你喜欢吹口琴？
“啊，"对于她突然的提问，他有些一愣：嗯，口琴很好掌握，没事的时候会吹。
沉默。
见到你有很熟悉的感觉。仿佛我们挚交多年的故友，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就像我在旅行途中到达一个陌生的地方，却有无比熟悉的感觉，拉起了前世的回忆。书上说过，人时常会在陌生的地方产生熟悉的感觉，这大概是梦里去过，又或是前世的记忆未尽，你在这儿感受到属于你的脑电波频率。不过我对这种说法并不信从，人对事物的认知源于他的情感，人的情感来自于他的内心。
她说，我自幼父母离异，跟随年迈的姥姥生活，姥姥去世后又随同父亲去了上海，父亲因为家族遗传的疾病两年前去世。而我也未能幸免于难，生命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想像父亲一样在冰凉的医院等待死亡，所以选择旅行的方式，来走完最后一程。旅行使我短暂的生命变得丰富，使我更深刻地感知的世界。
这也是我愿意带你去旅馆的原因，你让我有亲切的感觉。也许你不相信，你站在我面前，我已闻到风尘仆仆的味道，就像我们约好在此会面。虽然我看不见你。人与人之间的际遇真是妙不可言的，你路过这个小城，路过我浅薄的生命。他坦诚说道，一如她的不遮掩。你我之间纯白的际遇。
生命何谈浅薄。我相信每个人的生命皆有其深刻之处，你我皆是。你虽然看不见这世界，但世间万物乃是浮相，你的心看得到。你既有残缺之处，也必有过人之处。
也许我比你幸运。有个幸福的家庭，以及温暖的童年，一年冬天放烟花出了事故，造成眼角膜脱落，从此陷入黑暗的世界。起初脾气变得异常暴虐，小孩子大抵都会这样的，愤愤过去好多年，也就习惯了。看不见也好，不用为讨厌的人讨厌的东西心烦。生活起初也是很不方便的，也曾怨恨过，不知你是否有过那种情绪。平白无故地，你就失去了你能够拥有的最普通的东西，于我而言是光明，于你而言是生命。你可曾不甘，可曾绝望。
说没有，是假话。然而生命总归是这样的，如同沾满酱汁的餐巾，或者空气里的尘埃。灾难与苦痛如影随形，不管你有多健康，你要明白，就算你悠然散步在小路上，也可能被飞来的横祸夺去你的生命。我们有幸活了这么长的时光，感受过这世界的冷暖欢悲。
我当然绝望。我的生命还年轻，我还没来得及结婚，还没有为人母，我一直期望能和心爱的男子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可是疾病让这些美好都离我远去。我说不想在医院里空自等死，可是就现在，我一样在数着日子走向死亡。病痛一路尾随着我，同我一起经历生命最后的行程。但是换个角度来想，假如我一直活着，谁能保证我以后会过得好呢，也许我会有更为凄惨的遭遇。常喜常乐，生活给了什么，我们都安心接受，不要计较太多。其实每个人都有不幸，只是他人不知道而已。你必然明白，人如果一直背负苦难前行，该是多愚蠢。假若他不选择放下，就无法收纳这世间其他的美好。
你的声音如同润玉，说话真是娓娓动听。他抿起嘴唇称赞，看起来还真是命中注定：比我母亲的唠叨动听多了，你若有以后，定然是个温婉可人的好妻子，好母亲。
她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谢谢没想到你还会说笑。轻饮一口手中的咖啡。
看不出来么？看来我长得一定非常的老实。他亦笑出来，发自内心的欢愉。
却又随即沉静下来：可惜我不能看看自己的模样。说完抚弄着自己的眉眼：只记得少年时一副白皙文弱的模样，还是乖巧的，不知道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因为是个盲人，在学校里没人愿意与我有过多往来，总是一个人冷冷淡淡地坐着，天马行空地想象着周遭的情景。高二后便辍学在家，整日无所事事，看书听歌，日子一天一天流过去，平淡如白开水。我承认我对生活有太多不死心，即使我性格毫不暴虐。无可厚非，是因为知晓底限与原则在哪里。好比李慕白心中的那把青冥剑，在遇见玉娇龙之前是不会出鞘的。二十岁那年我做了件不一样的事，我向我表妹倾诉爱意，我也分不清那究竟是爱情还是依赖。她是我认识的最美好的人，她待我亲切，自幼我们便交好。只有她愿意每周都来陪我坐上一下午，聊天，或者读书给我听。她是个极其聪慧的女子，我觉得我爱上她了，奋不顾身的陷了进去。血缘关系又如何，我不在意世俗的眼光。只是后来家人得知这件事，怒不可遏，父母眼里训斥了我，她的父母把她送去了美国留学，我们就这样被分开，而我却无能为力。我连听她回答的机会都失去。再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所有人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我心里的伤口是无法愈合的。
他的双手十指交叉紧扣，低着头，神情戚然。
她伸出双手，轻轻环握他的：你没有错，不管这是怎样一种情愫，你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凭着自己的感情去做。
他抬头，眼里有光;其实我也很自私，渴望温暖来度过这冰凉的生命。我渴望光明，渴望看看这纷尘或者荒凉的世界。不过因为不得，才会说无所谓。就像你，一定也渴望有足够的时间活下去吧，去经历各种光景。不过我们都不能，才说出这些自欺欺人的话。有时候想想都被自己的谎言感动。
皆是沉默，不再言语。不是圣人，在灾难面前都对生命存在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