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是在捉弄自己,不过他的表情却无比镇定,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愣了半晌,他才轻轻“哦”了一声。
等周鹿在学校待的时间久点以后她发现,林加年还跟少时一样,不怎么会说话,只会埋头读书。 他的笨拙和冷漠周鹿并不以为意,他从小就是这个样子,不会迎合和奉承,可是很快周鹿就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
有一天放学后,她冲出校门,远远地就看到了林加年。他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一个女生正蹲在地上喂食一只老猫。周鹿认得那只猫,那是那年林加年捡到的那只受伤的猫。
等那个女生喂完了,林加年走过去抱起那只老猫,猫拿爪子静静地挠着他的衣领,他的眼神很温柔。
女生看着那只猫的亲密举动,含笑看着他:“这猫是你的?我还以为是只流浪猫呢。”
“是我养的,它总是喜欢跑去学校溜达。”
女生似乎对猫的兴趣很浓,她又从背包里摸出零食,冲着老猫挤眉弄眼:“你好,我叫莫小小,欢迎你常来玩。”
对女生的善意,林加年虽然只是笑笑,但看着那微微扬起的嘴角,整个人都像被某种事物融化了一样。
站在校门口的周鹿突然就怔住了,她看着林加年的笑,单纯而又无限满足,脸上的冷漠疏离已经融化,那干净的面容盈满了喜悦。
原来他会这样笑?
她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台风过境、日月俱焚都不会让他变了样子。可现在,女生莫小小一个举动就让他笑得一颗心都溢了出来。
而她曾用尽三十六计捉弄他,也不曾引起他的注意。周鹿只觉一口气憋在胸口,感觉委屈到了极点。 五、我欲乘风破浪,踏遍黄沙海洋。
周鹿天生有股吸引人的气场,到了第二个学期,她的名声在学校已经很响了。如同男孩一样的她,考试名列榜首,会骑摩托车,篮球也打得很好,在篮球校际比赛上大杀四方。大家提起她,总是会联想到武侠剧里的人物,譬如开龙门客栈的金镶玉。开始有男生冲上去献殷勤,各种好看的信纸叠成星星、树叶形状出现在她的课桌里。
周鹿不为所动,有好几次还把情书贴在公告栏里,她还批注了情书里语法上的错误,慢慢就不大有人敢给她写信了。
只不过像她这种优秀学生有一天也会做出格的事情,那已经是高三的下学期了。那天学校已经响了熄灯铃,准备上床睡觉的周鹿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发信人是林加年,寥寥数字:可以出来聊聊吗?我好难过。
他虽然早就知道她的号码,可他从来没有联络过她。她回了一条短信过去,可是他没有再回过来。周鹿知道他的性格,一定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才发出了这么一条短信。
她心里生出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慌乱,偷偷跑出学校。可她不知道他的位置只能一条一条巷子找过去,最终在一个夜宵摊上将林加年捡了回来。
她几次将他扛起都以失败告终,她索性将额上的发用一枚老土的黑色夹子夹住,露出那光洁的额头,像个男孩一样撅起屁股,将瘫坐在地上的林加年扛了起来。
林加年靠在她的背上:“周鹿,你真的像传言里说的一样,骨骼清奇,力大无穷啊。”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跟她这样开玩笑,周鹿有些失神。
她背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林加年朝着他家的方向走去,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她不会说宽慰的话,只有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指被她薄薄的手掌包住,掌心暖暖的,像一个小型烤炉。
很快她就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是莫小小在高三最后一年去了加州。原来都是这样,每个人轰轰烈烈的痛苦,从来不会为琐事,只为爱而不得。
周鹿的出逃被宿管阿姨逮了个正着,周鹿原本可以编一百句谎话:奶奶病重了她偷偷去了医院探视,或是自己旧疾复发半夜去看医生了,可这些谎话她并没有说出口。
周鹿被请上主席台点名通报批评,台下众人指指点点,优等生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罔顾校规。她站在台上,一言不发。
放学时,她在校门口遇到林加年,他抱着那只又来学校串门的猫从她面前扬长而过。他没有为昨天晚上的事跟她说抱歉,也没有跟她表现得有多亲近。
周鹿却想,这样子也算是共过患难吧,日后林加年想起自己,哪怕不会动容,也应该记得曾有一个叫周鹿的女生扛着他走街串巷。
六、可人活一世百年,在路上总会遇到各种人。
高中毕业的那年,周鹿和学校的几个同学利用暑期做了一次义工,林加年也是其中一员。
她们去的地方是一个洪水肆掠过的灾区,他们到的第二天,已经退了的洪水又再次席卷而来。灾情突然告急,四处都是洪水滔滔,大水漫过了学校的第一层小楼。周鹿她们几个志愿者被困在二楼,救援的皮艇迟迟未来。
她们带的食物和水都十分有限,每人分了一个面包、一瓶水,到了第二天傍晚,周鹿已经饿得两眼发黑。
林加年把自己攒下的面包递给周鹿,她下意识地说道:“你特意留给我的吗?”
“想多了,我对面粉过敏。”他慢吞吞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她下意识地暗嘲自己,周鹿啊周鹿,世人皆醒你独醉啊。
那天晚上,黑暗里,周鹿听到他的梦呓:“啊,猪蹄子你别跑。”
周鹿失声笑了出来。
洪水在第三天开始慢慢退去,周鹿和大家一起清理着灾后的狼藉。她清理的地方是靠后山的小型阅览室。阅览室的很多书籍都被水泡过了,如果不及时处理,那些书就会成废品。山区本来阅读就珍贵,周鹿于是卖力地抱着一摞摞书往操场上跑。
不知道跑第几趟的时候,她感觉脚踝一痛,低头一看,竟是一條蛇,她“哇”地就哭了出来。
就在这时,她的背后传来温柔的声音:“别怕。”来人正是林加年,他按住她的腿,不准她动弹,俯身低下头用力地在她腿上吸了一口。
“林加年,我可能就要死了。”她睁着漂亮的眼睛看着林加年,“我想跟你说件事。”
“别动。”周鹿的后半截话被他的呵斥堵在了嗓子眼。
过了半晌,他从她的腿上抬起头,轻轻地笑道:“这蛇没有毒,只是伤口要处理,等会儿去医院再清理一下伤口就没事了。”
周鹿发现有些人真的是有特权的,譬如现在他认真地注视她,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内心就像掀起了一场海啸,所有的话都在喉管里化成了气泡。
她身上的变化没有瞒过一起来做义工的好朋友,好朋友看着她:“周鹿,你不会是喜欢林加年吧?你们俩根本不是同类人,如果你是意气风发的侠客,那林加年看起来就是个书呆子啊。”
对于林加年是书呆子的评价周鹿不置可否。可人活一世百年,在路上总会遇到各种人。
有些人的心可以很大,大得可以装下万里征程,星月浩海。
有些人的心又很小,只装得下一人的笑,一人的泪。
她没有大家认为的意气风发,她只想认真地喜欢一个人,哪怕这个人看起来很笨拙,很呆。
七、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口无故人。
周鹿偷偷报了林加年要去的那所大学,报到第一天,她站在火车上的一个角落里,笑嘻嘻地说:“用古人的话说,我们俩还真是有缘。”
林加年微微侧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下车的时候,林加年的行李很多,而她只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三两下就把林加年的行李替他扛下车。
他看她穿着工装裤,手叉腰干活的样子,有些动容地说:“谢谢你。”
她露出天真的笑脸:“有人肯为自己喜欢的人赴汤蹈火,我只是为你扛李而已。”
他皱眉看着她:“开这样的玩笑很好玩吗?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长大一点吗?”周鹿听得眼神一黯,她总是干这些一厢情愿的傻事。
周鹿最后一个知道他要去交流的消息,聽同学们说那是加州的一所历史学院,在行业内非常有名。她查了一下地图,离中国大概有一万多公里的距离。
周鹿在学校很少能再碰到林加年,最后一次遇到,是在他家门口。他当时拿着护照准备进门,她伸手把他堵在门口:“林加年,别去加州了好不好?”
他停下来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视线清凉如秋日的月光:“别闹了。”
周鹿手上的书应声而落,她上前拦腰抱住他,眼泪滴在自己的胸前,她沉沉地问道:“你可以为别人走,为什么就不能为我留下来?”
周鹿从背后抱住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她知道他此时一定非常无奈地垂着眼睑,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不会为她动容。如同她预想的一样,林加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她的手。
“我喜欢你啊。”周鹿蹲在地上。
“别再捉弄我了。”他上前将门关上,红木质地的门发出闷闷的撞击声,周鹿心底的悲伤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看着那两扇厚重的红木门,想起好朋友的那句话,林加年这样的人注定要走上和你不同的路。
可喜欢一个人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可循,她不想问来路,也不想问前程。尽管所有人都规劝她回头,她还是走上了一条千山万水没有归途的路。
八、再也没有下一次了,她把此生的热情和渴望都耗尽了。
在林加年离开的第二年,周鹿利用假期时间报了一个去加州的旅行团。到了加州,她趁导游带大家购物的时候偷偷溜到了林加年的学校。
看见她,林加年的眼睛忽地睁大,午后的阳光下,他的笑容依旧:“周鹿,你怎么还是像个男孩一样?”
周鹿发现林加年依旧跟记忆里的样子一样,那乌黑晶莹的眸子和飞扬的剑眉星目一点都没有改变。记忆真是奇妙的东西,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所以眼前这个男孩,不管时间走得多远,在周鹿的脑海里都清晰得像画卷一般。
他没有看出周鹿内心的激动,而是抱着厚厚的英文历史书籍:“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跟着旅行社来的。”
“等我结束了课,请你吃饭。”他还是当初的样子,高且瘦,疏离又冷漠地说着客套话。
周鹿刚刚想回答一句“好”,他突然又说道,“我打个电话给莫小小,告诉她你来了。”
“好啊。”周鹿的心一紧。
莫小小很快就来了,原来她也在这里上学,他来加州大概是为了时时刻刻能见到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