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校的门卫是个老人，人称茶痴。他品了一辈子茶，早晚茶不离手，手不离茶，仿佛茶就是他的生命。
每天清晨我经过校门时都看见他正趿拉着拖鞋沏茶。茶叶舒展开来几乎占据了茶缸的一半，品一小口，茶叶就能触着嘴唇。他并不忙着品茶，只是很享受地注视着茶叶舒展成各种形状在茶缸里飞舞升腾。他专注的表情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脸上还挂着满足的笑容。而当我每次下课去接开水时，他又在把仍然很浓的茶水泼掉，准备换上新鲜的茶叶。
有一次，我接过他的茶缸呷了一口，那苦味直冲脾胃。我疑惑地问：“不是还很苦吗?”“不行了，已经淡了。”他看我还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要的就是这个苦味。”说着就泼到了花池里。可我却更迷茫了。
后来，我从别人嘴里得知，他父亲是一位漏划地主，文化大革命时死于革命小将红卫兵之手。他作为“狗崽子”也吃尽了苦头。我想，这也许与他喝苦茶有着什么联系。
又有一次，我到门卫室接水，特地坐下与他谈开了茶。我说：“人家都喜欢喝啤酒、白酒、甜酒什么的，喝茶也是喝绿茶一类清淡的茶。可你为什么偏偏喜欢这难以下咽的苦茶呢?”他捧起茶缸，轻轻地啜了一口，仔细品着，半晌才咽下，说：“清茶有什么好?没有余味嘛。我年轻的时候也喝清茶，可是除了解渴，你还能有什么感觉?”他询问地看看我。我点点头。他接着说：“以前，我也喝过烈酒，每次陪父亲游街回来，我都要拼着命喝酒，不是伤肝就是伤胃，也坏了脾气，有什么好处呢?后来父亲让我学着喝茶，不，是品茶。先品淡的，再品浓的，这一辈子我就挺过来了!”
原来茶是他的精神支柱。
我打量着他，额头上有很深的皱纹，眼睛里却充满了乐观的光辉。他指着茶缸，说：“你看这茶垢。”我仔细一瞧，那茶垢足有一厘米厚。我使劲敲了敲，声音闷闷的，没有别人的那么清亮。他说：“你尝尝新泡的茶，看看有什么感觉?”我接过茶缸，小心地啜了一口，赶忙又吐掉了，伸着舌头，半天也缩不回去。这哪里是茶，分明就是中药!他笑了笑，鼓励地望着我：“再试试?”我又慢慢地呷了一小口，这次没有吐出去，只是不敢让它在口腔里停留那么长的时间，马上就咽了下去。一会儿，一股清甜的味道在舌尖上缓缓地溢出。
我欣喜地说：“咦，有股清甜的味道呢!”他欣慰地笑着：“做人也是这样，先苦后甜。你看哪个从小娇生惯养的人长大有作为?我有两个儿子，从小我这样要求他们，现在也和你一样参加工作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门卫室出来，我还在细细地品味老人的话。他的话是有深刻哲理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嘛。于是我决定饮茶，饮很苦很苦的苦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