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邹菊突然跑来我家,她穿着波西米亚的披肩,高筒靴子。头发像流水的瀑布倾泻而下的披在身上,带着清新的香。我在一次演出中认识邹菊,她在乐队做主唱,南方人,性格温婉大方,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窝。
邹菊是个很健谈的姑娘,她会给我讲梦想,讲她十八岁独自一人北漂,站在灯光闪烁的舞台上唱歌,住潮湿阴暗的地下室。
我喜欢有梦想的人,也喜欢邹菊。
可是那个下午,她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摆弄着桌子上的满天星。
我给她沏茶。
邹菊说,她有很多朋友,男性居多,但他们心思都不纯,女人们又互相攀比,嫉妒心极强。她喜欢唱歌,却不喜欢那个圈子。
说着,邹菊点燃了一支烟。转头看向窗外,泪水夺眶而出。
我给她递过抽纸。
她说要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
天大有多大?
她说,她快要死了。
一个星期前,邹菊去医院。医生说,她患有红斑狼疮,引起了肾脏病变。
她说,这病严重吗?还能活几年?
也许三年,也许五年。
邹菊站在走廊里一动不动,觉得全世界都灰蒙蒙的,天空是灰的,房子是灰的,人的脸也是灰的。她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
“这世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叶子,你知道那种心情吗?”
我深深看了邹菊一眼,无法想象眼前这个鲜活的,美丽的姑娘会在三五年后永恒的消失。
邹菊说,她十九的时候爱过一个男人,他爱穿天蓝色的衬衣,谈吐风雅,有情怀,有梦想,她曾崇拜过他。邹菊在不禁世事时便一头栽进了命运,她说他们有一个私生女,取名茉莉。
“茉莉?”
“她是你的女儿?”
邹菊的眼睛突然放出明亮的光,仿佛贫困潦倒的农夫找到了宝藏。
“是啊,我生她的时候只有二十岁,如今二十七岁。我曾经以为最美好的年龄就是二十七,它明媚、轻熟、又不招摇。可是我二十七岁就要面对死亡这么严肃的问题,这还真是一个讽刺的笑话。”
邹菊说,她生下茉莉的第二天就走了,当时茉莉那么小,嗷嗷待哺地在她怀里哭泣,脖子右下角还有一颗红色的朱砂痣。
“叶子,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放弃了茉莉。”
“想她就去找吧?”
“恩,我来就是与你告别的,或许三年,或许五年,或许一辈子。”
“邹菊,你会好的。”
“呵呵,当年的我,以为离开茉莉也可以心安理得的活着,可是我时常做噩梦,梦到一个小姑娘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来找我。叶子,我要走了,去北京找茉莉,不然我死都不甘。”
我目送她离去。“邹菊,有什么事,记得要告诉我!”
无论过去多久,我都无法忘记邹菊离开时的那抹背影,孤独的、惊艳的、苍凉的,在萧瑟宁静的冬季里遗世独立。
邹菊离开后,发过Email给我。
2014年,3月。
叶子,我在北京安定下来了,在朝阳街的一个胡同里,这里的邻居是一些留守的老人,为人和善却也怪癖。叶子,红斑狼疮是一种免疫病,它无药可医,只能恢复强大的免疫力来自愈。我进来厨艺大有长进,学会了西兰花炒虾仁,还有香菇炖小鸡。听说它们可以增加免疫力。望你安好!
我在龙城看完邹菊的信,想起人生初见时,她穿着香槟色的裙子,神色飞扬唱过的民谣曲。
2015年1月。
叶子,在北京呆久了会觉得时光恍惚,这里气候干燥,时常有雾霾。我通过所有渠道打听茉莉的消息,可是依旧徒劳,我觉得再这样下去快要绝望了。
回信:邹菊,我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公务员,我的诗和远方弄丟了,好久没有写字了。邹菊,我最近迷恋起许巍的《眼前的苟且》,你回来可以唱给我听吗?
春光亭下,流水如今何也在,真是岁月如梭。
没有邹菊消息的时候,我就以为她是我人生中一朵不经意的花,绽放过,昙花一现便枯萎了。我在龙城经营起自己的小生意,生了个儿子,生活和梦想偶尔交织,还算伪文艺。
只是白驹过隙,三年后的今天,我站在窗前喝速溶咖啡,突然看到楼下有一个齐肩短发的女人在跟我挥手打招呼。
“叶子!”
她冲我微笑,右手拉着一个玲珑可爱的小姑娘。
“邹菊?”
我喜极而泣般惊讶,当真以为这辈子都不复相见了的邹菊?
“你的长发呢?”
“剪掉了,算是从头开始吧。茉莉,快,叫阿姨。”
“阿姨好!”
“天呐,你真的找到了你的茉莉!”
我看到茉莉水灵的大眼睛,睫毛长长的扑闪着,像童话里的芭比娃娃一样,她和邹菊很像,精致的脸蛋和五官,笑起来有一双梨窝。
我说,再重逢真如一场梦。
邹菊说,是啊,三十岁了,才明白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所谓青春,就是干尽蠢事。而人生是一场灵魂的救赎,我们总在余生中缄口不言,可是如果有一天你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会赫然明白没有哪一件过往是可以逃的。
后来,邹菊哭笑不得地告诉我,当年那个医生打来电话说抱歉误诊,是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姑娘拿错了化验单,于是她兴高采烈地跑了三家医院证明自己体态安康。原来,一切都是老天与她开的玩笑。
然而,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哪个角落的雏菊花谢了,终究我的邹菊还在,并且开的更加明艳与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