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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水船帮

时间:2016-11-29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廖静仁  阅读:

  一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是在资水的纤道上和船帮里度过的。那时候家乡还没有公路,也没有铁路,一条汹涌着滚滚激流的资水无疑便成了我的父辈们十分重要的交通途径。有一首辛酸的船谣一代又一代流传着:“资水行船莫单帮,单帮攒钱不久长,一旦碰到江中鬼,船毁货丢人亦亡。”

  所谓船帮,一般是由七、八条以上的帆船所组成,船上人丁相互帮衬,形同一个和睦的大家庭。资水中、上游沿岸自古以来就盛产煤炭及木材,江上的船帮,就是经常满载着这类货物送往湖北汉口或江苏南京,然后再从汉口、南京等地装了食盐或布匹销售给资水两岸的商行。倏忽间,这一首辛酸的船谣时,我仿佛又回到那一段揪心而断肠的时光了。

  纤狗儿,你也该消停消停哒,船头船尾乱爬么子嘛,还怕冇得你卖力气的时候啊!这是我母亲的声音。父母痛幼子,船家人亦不例外。我母亲总是巴望着她儿子早日长成一条壮汉,又总是想时常把我拴在身边。是的,每逢货船走顺水时,我们父子几人同母亲,便是最好的养精蓄锐的时候,唯有掌艄的爷爷便双目紧盯前方,两手紧抓舵柄,这毕竟是闯滩冲峡呵,他是不敢有一丝松懈的。若是船往上行,我们便纷纷系了纤搭肩上岸,四脚四手形同狗爬着匐匍拉纤。船与船紧紧地咬着,纤夫们一队队相衔,喊着号子,打着口哨,艰辛中充满着乐趣。而如果是遇上了较长的滩峡,便只得停船调整队伍,船帮中除舩公外的男女人丁排成长队,把船一条条拉过长滩再分别起锚。领头纤的自然是最具威信也最有力气的汉子,他手揽一大串纤缆在队伍的最前列,一步一声号子,后面的则应着号子声,合着脚步,寸寸节节向前逼进。拉到紧要处,一个脚趾头便是一颗铁钉,牢牢地钉紧纤道,腰杆弯成桥拱状,双手张开着总想能抓住一根藤蔓或一根小草,喉咙里喘着粗气,口中呼着号子,衣服是早就扔进了船舱的,全身只剩下一条遮羞的短裤衩,阳光的曝晒下,闪着油亮汗光的身躯鼓胀着黝黑的肌腱,在汹涌着滚滚激流的滩峡江岸上定格成一队力与美的铜雕……长滩过去,这群拉纤的男人或女人便横七竖八地仰躺在各自的船头上,沐着浸凉的江风,欣赏着碧蓝的天空和洁白的流云,那才是人世间最美好、最惬意的一种享受哦!

  然而不久,我们家脱离了船帮。我爷爷还不到60岁,他已经亲自主持为我伯父添置了一条新船,让伯父家独立门户跑水上活计了,而我也刚好初小毕业,父亲又正值壮年,加上能吃苦耐劳的母亲同正在成长中的我们兄弟仨,一家六口,算是水上人家中最强盛的一族了。我父亲是一把拉头纤的好手,身强力壮,性格刚烈,就是他提出要独立门户的。没有了船队的拖累,一家人轻捷简便,生意自然活泛多了,不上三年,我们家那条旧船便换了新船,也确实是令人羡慕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新船下水的第二年开春从汉口装了满船食盐返航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正是桃花水涨的三月天,暴雨中的江水如同千军万马在狂奔。这样的时候,我们家的新船已经停泊在挨近唐家观小镇下游不到十里的一个水湾里,只需拉过眼前的那道长滩——崩洪滩,满船食盐便可脱手给镇上的商行换钱了。掌艄的是我爷爷,他起初还有着几分犹豫,双眉紧锁,少言寡语,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凭着他行船数十载的经验,一定知道在暴涨洪水的时候顶着巨浪洪涛闯崩洪滩是件凶多吉少的事。可我那性烈气盛的父亲见暴雨稍有了停歇,却执意要起锚开船。他咕噜咕噜地猛灌了几口老白干后,粗声大气地吆喝道:船到顶风也能开,我就不信这个邪!话音未落,便催促我们兄弟上岸解缆拉纤。爷爷明白已阻止不了,只得勉为其难地升起了帆篷……此时雨点子仍在飘着,我父亲赤着膀子在前牛吼般一声号子喊响,满载货物的木船便缓缓地离开了江湾。

  •   纤夫拉滩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前面有人坠下滩哪——嗬嘿!

      后面纤道脚板响哪——嗬嘿!

      凝重的号子声从我们父子的胸腔里迸出,在江峡中回荡着……

      资水源远流长近千里,有滩峡九九八十一道,而逼在我们眼前的崩洪滩,便是这八十一滩中最凶险的一道滩峡。船已经进入崩洪滩中段了,那被两岸群山突然逼得狭窄的江流咆哮着,翻腾着,其声势令人毛骨悚然。水上人有句民谚说:不是硬汉莫驾船,驾船的硬汉胆包天,有朝一日遇险境,神莫慌,意莫乱!我父亲当然是称得上一条硬汉子的,闯滩过峡,从未见他有过惧色,然而此时,从他那粗犷嗓门中吼喊出来的号子声,却有着几分隐隐的慌乱了,我已经不敢抬眼看父亲,只照样地把弯成了桥拱状的稚嫩腰杆子拼命伸直,将小小的脚趾头使劲地扣进纤道,匍匐着尾随在我父母亲和兄长的身后。但听到从前面传过来的咔吧咔吧声,我已经知道父亲那钢铁般硬朗的脊梁骨在挪位了。一瞬,母亲负重的脊梁骨也在咔吧咔吧地响着,我们兄弟的脊梁骨也在咔吧咔吧地响着,号子声已经乱了,气也已经接不上了,而水势却仍在上涨,巨浪一个大似一个地盖将过来,船舱里进水了,船身在一寸一寸下沉……我那有着丰富行船经验的爷爷已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他只能是别无选择地选择砍断纤缆,以求保护住江岸上挣扎得筋疲力尽的儿孙们,不然,渗水的盐船一旦横头逆转,那是会把紧系在纤缆上的一家人全都拖入滚滚洪流的。说时迟,那时快,我那掌艄的爷爷一跃而起,冲向船头,从船板上抓起那一柄明晃晃的镇妖板斧,手起斧落,绳缆便啪的一声成了两截……

      “行船从此莫单帮啊——”这是我爷爷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呐喊声。

      爷爷被突然断裂的纤缆抽得如陀螺般坠入了激浪洪涛;船翻着滚着在汹涌澎湃的江流中被撞成了无数碎片……待我们从天旋地转的晕厥中省悟过来时,悲剧已经酿成,一切都已成定局而且无可挽回了。

      爷爷血肉模糊的尸体是在下游的江湾里被打捞上岸的,母亲托人扯了几丈粗白布为爷爷裹住尸体。牛高马大、性情刚烈的父亲一下子崩溃了,仿佛一时间密黑的头发全都白了,他轰然一声跪在爷爷的尸体旁,两个拳头鼓点般擂打着自己的胸脯,泪如雨下,在无言地忏悔着……当然没有责备的声音,因为一切责备都已于事无补。一家人全都跪在了死者面前,无声地淌着忏悔的泪水。我也长跪着,很懂事地在心里反复地默念着爷爷临终前喊出的那一句“行船从此莫单帮啊”的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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