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男孩儿们爱看武侠片，女孩儿们爱看爱情片。
看了武侠片，女孩儿会问，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看的?
看了爱情片，男孩儿会问，情呀爱呀有什么好看的?
等长大，女孩儿们都爱看快乐大本营，男孩儿们都爱看爱情动作片。
看了快乐大本营，女孩儿渴望身边有个阳光帅气的逗比男孩儿。
看了爱情动作片，男孩儿渴望身下有个女孩儿。
我上大学时和一个舍友打过两回架。一回是他看爱情动作片，还故意调高音量。我让他滚出去看，他骂我假清高，我扔了他被子，两个人打得头破血流。
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把我当另类。
到了大二，班上一个女孩儿退学，大家都知道是因为意外怀孕流产的事情败露。
但都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败露。
直到女孩儿在群里骂：XXX你个贱人，我真是瞎了眼。
我一看是舍友，又和他打一架。
打完架搬了宿舍，过两天，另外两个舍友也搬了过来。
我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男孩儿都爱看爱情动作片。
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说：干得漂亮。
不过还是有人问：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别人看爱情动作片?
我说：在我眼里女孩儿都很可爱。
到了毕业，分手的分手，异地的异地。
时间和距离拆散了一对又一对。
这世界变快，总让人适应不过来。
互联网充满了恶意，女主播对着摄像头阴阳怪气。KTV不单是唱歌的地方，胡同里的姑娘不再等烟雨。坐在宝马里的都在哭，爱喝绿茶的都成了婊子。
人们纷纷不再相信爱情。
但，我依然觉得，大多数女孩儿都很可爱。
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我有一个大我六岁的姐姐。
1998，冬。我上小学，姐姐上初中。
爸爸让我穿姐姐的旧衬衣，我不肯，爸爸抽一根竹竿儿要打我。
姐姐抱住爸爸的胳膊，哭着说：“爸，你别打弟弟，你打我吧。”
爸爸换另一只手，扬的老高，姐姐够不着，就跑过来抱住我，紧紧把我的小脑袋揽在怀里。爸爸气急败坏，说，好，那就两个一起挨打。
一下。两下。三下。全都落在姐姐身上。
晚上姐姐用盐水擦伤口，我在旁边儿哭。
姐姐说：“弟弟你别哭，姐不疼。”
我哭着说：“爸爸是坏人。是大坏蛋。”
姐姐说：“别怪爸爸，咱家条件不好，等你再大一点儿就懂了。”
后来我穿姐姐的旧衣服，用姐姐大脸猫的旧文具盒，背姐姐Hello kitty的书包。
大人们都夸我懂事早，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怕姐姐再挨爸爸的打。
后来我上初中，妈妈把姐姐的衣服洗干净压在箱底，不再让我穿。
十年之后，我大学毕业，工作前回老家待半个月。
突发奇想，把姐姐的东西翻出来。
白衬衣变成黄衬衣，Hello kitty的书包早已不见踪影，大脸猫的文具盒锈穿几个大洞，里面还装着姐姐初中毕业送我的两支铅笔和半块橡皮。
偷偷流一下午的眼泪。
2002，秋。爸爸从废品站淘回一辆自行车，刷上漆给姐姐骑。
结果姐姐怎么也学不会，让给我骑。
我很快学会，在姐姐面前耍酷丢双把，结果一跟头摔在地上。
姐姐把我拉起来，问：“弟弟你没事吧?”
我咬着牙说：“没事，屁大点儿事。”
姐姐突然哭喊：“哇，弟弟，你手腕儿怎么成这样啦?”
我一看，起老大个包，吓的哇哇大哭。
骨头断了。晚上爸爸从镇上找个老中医帮我接好，疼的我哇哇大叫。
姐姐说这样不行，求爸爸带我上医院。
爸爸不肯，姐姐就跪在地上，边哭边为我求情：“弟弟还小，万一没接好将来胳膊长变形了怎么办?爸爸求你，带弟弟上医院吧，带弟弟上医院吧······”
爸爸还是不肯，姐姐就跪在地上不起来。
跪到晚上，下起倾盆大雨，我拉姐姐起来，她倔强地摇头。
一会儿姐姐淋成落汤鸡，天上还在打雷。
但她仰着脸任雨水成股往下滑，一点儿也不怕。
爸爸没办法，发一顿脾气后，答应带我上医院。
后来姐姐淋雨这一幕我经常在电视里看见，只不过换了主角，但每次看见都忍不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因为我上医院花光爸爸的积蓄，姐姐生病发烧再没钱上医院。
吃很多天的中药，结果越烧越严重。
我也学姐姐跪在地上，求爸爸带她上医院，结果爸爸递给我一个搓衣板儿。我跪在搓衣板儿上不起来，可该死的老天就是不下雨。
我听见姐姐不停在咳嗽，心里一着急，哇一声嚎啕大哭。
两分钟后姐姐扶着墙出来，一把把我抱进怀里。
第二天姐姐咳出血，被送到医院抢救。爸爸妈妈都跟救护车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一边想姐姐一边哭，一边哭一边骂自己没用。
两周后姐姐从医院平安回家，我冲上去抱住她。爸爸冲进姐姐房间把自行车推出来，噼里啪啦砸成一堆废铁。
晚上姐姐送我一个铃铛，说她悄悄从废铁堆里找出来的。
三年后，姐姐高中毕业。高考考得不好，只能上二本。
爸爸说上二本没用，不再让她读书。
姐姐抱着我哭一个晚上。
那年秋天，姐姐离开了家，一个人坐上去广州的火车。
姐姐离开前把所有的文具和书本都送给我，我说不要，我只要姐姐。
姐姐说，你要是想我了，就拨两下铃铛，姐姐就能听见。
十年后，我知道她在说谎，但每次想她了，还是会拨两下铃铛。
叮铃，叮铃，就像姐姐的笑声。
姐姐上高中的时候，爸爸买回来一台旧彩电。
只要姐姐在家，肯定要和我抢遥控器。
从小到大她什么都肯让我，就是不肯让我遥控器。
我喜欢看武侠片，姐姐喜欢看爱情片。
但她总是看着看着就嘤嘤的哭。
哭的最厉害的一次，是她去广州前的一个晚上。
我问姐姐：“不就是男孩儿不肯和女孩儿在一起吗，有什么好哭的?”
她哭的更厉害，边哭边用纸巾擦眼泪。
我安慰她：“姐姐别哭啦，前几天班上有个女孩儿说喜欢我，我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她也没哭哇。”
姐姐哭着哭着，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十年后再没人和我抢遥控器，我也没了看电视的兴致。
所有过去用来和姐姐一起看电视的夜晚，如今都对着电脑。
直到有一天，我坐在台灯下翻姐姐的日记本，看见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XXX，很快我就要去广州啦。答应和你一起去念大学的，看来是念不成啦。
我一边在心里抱怨姐姐早恋，一边哭成泪人。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姐姐当时哭的那么厉害。
5岁的时候，爷爷开始给压岁钱。
姐姐2块，我5毛。我大哭大闹，姐姐给我1块。
结果我1块5，姐姐1块。
6岁的时候，姐姐5块，我2块。我大哭大闹，姐姐和我换。
结果我5块，姐姐2两块。
11岁的时候，姐姐10块，我5块。姐姐和我换，爷爷又给姐姐5块。
结果我10块，姐姐10块。
到了12岁，我心想，终于要和姐姐打平了，哈哈。
可那年春节家里没有姐姐，姐姐远在千里之外的广州。
爷爷给我20块，我哭着抽出10块压在姐姐枕头底下。
晚上姐姐打电话，我和爸爸妈妈跑很远的路去接。
姐姐：“弟弟，想姐没?”
我：“不想。你不在，没人和我抢压岁钱了，爷爷给我20块。”
姐姐：“你在家里要听话，不许和爸爸顶嘴。”
我：“不听。你不在，我不和爸爸顶嘴，不然没人替我挨打。”
姐姐：“你要好好读书，姐姐挣钱供你上大学。”
我：“不上。你不上，我也不上。”
姐姐：“你一定要好好读书，男娃不读书一辈子也走不出穷沟沟。”
我：“姐姐你真啰嗦，我不和你说了。”
我把电话递给爸爸，一个人出门，眼泪哗哗地流。
门外正在下雪，风也很大，我后悔忘了告诉姐姐——
你喜欢的冬天，下雪了。
三年后我上高中，姐姐开始不停给我寄东西。
衣服。鞋子。手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高一下，我鼓起勇气去网吧，学会了QQ，开始和姐姐聊天。
姐姐：“外套好不好看?”
我：“不好看。又薄又轻，肯定是便宜货。”
姐姐：“不识货。那裤子呢，好看吧?”
我：“不好看。布料一点儿也不滑，别人的都很滑，肯定是便宜货。”
姐姐：“不识货。那鞋子呢，喜欢吗?”
我：“不喜欢。不是黑就是白，肯定是便宜货。”
姐姐：“555。你真没眼光，那手表呢?”
我：“更不好看。别人都是电子的，我的是机械的，早过时了!”
姐姐：“555。先让我哭会儿。”
结果姐姐哭晕在厕所。
又过三年，我终于上了大学，开始认识那些牌子。
李宁。李维斯。万斯。卡西欧。阿迪达斯三叶草。
我问姐姐：“为什么当时给我买那么贵的东西呀?”
姐姐说：“因为弟弟就是曾经的我，我上高中的时候，穿最便宜的衣服，穿又便宜又难看只是很结实的鞋子，不想我的弟弟也这样。”
我鼻子一酸，眼泪拼命往下掉。
姐姐：“弟弟你是不是哭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不对你好对谁好呀?”
我再没忍住，在大街上泪奔。
我上大三的时候姐姐恋爱了，姐夫是个大西北的穷小子。
那一年过年，姐姐第一次把姐夫带回家。爸妈拼命反对，拼命不给姐夫好脸色看。
姐姐哭着问：“爸，你为什么不同意呀?”
爸爸：“那么远，家里条件又不好，说不行就不行。”
姐姐：“弟弟也是穷人家的穷小子，是不是将来不娶媳妇儿了?”
我在旁边帮腔：“对，照这么说，我将来指定娶不了媳妇儿。”
爸爸怒拍桌子，指着我：“你闭嘴。”
年初一，姐姐一气之下拉着姐夫离家出走，边收拾行李边哭。
我和爸爸大吵一架，但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姐姐。
姐姐走后，爸爸语气突然软下来：“爸没本事，身子也不好，你妈跟我吃一辈子的苦，我说不想你姐将来也吃一辈子的苦。”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爸爸流眼泪，那一年，他五十岁。
我发短信告诉姐姐，她还是没回来。
第二年暑假，姐姐结婚，家里没人去。
我要去，她死活不肯，打死也不告诉我姐夫家在哪里，让我抓紧时间找工作。那时我刚到深圳，一无所有，每晚在电脑前坐到一两点。
刚被社会扇耳光，泪水总在眼眶里打转。
又过三年，我在深圳小有成就，终于不再是彻彻底底的穷小子。
但姐姐还是没回过家，每次我劝她，她总是说：“不了。”
那年秋天我回去参加堂哥的婚礼，嫂子家在云南，只有一个表妹陪她嫁过来。
晚上堂哥打电话，让我悄悄煮两个鸡蛋给他送过去。
我心想，堂哥肯定忙一天忘了吃饭，立马煮两个送过去。
等送过去我才知道，原来堂哥是为了给嫂子敷眼睛。嫂子坐在床头，还在抽泣，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只剩一条线。
我问堂哥嫂子怎么了，堂哥叹口气说，想家了。
在家里想两天，买了票一个人往大西北赶。
一天一夜的火车，半天的汽车，50块包个摩的又跑三小时，终于赶到姐姐住的地方。之前她告诉我的，一所26个学生，2个老师的小学。
姐夫是校长，姐姐是老师和厨娘。
没有提前通知姐姐，赶到时，她正在操场上给孩子们上体育课。
姐夫出门正好撞见我，要喊姐姐被我叫住，我说等姐姐下课吧。他说那好，带我上操场旁边的一栋小木楼。
上楼就是姐姐的家，屋子不大，但一眼就是姐姐的风格，干干干净，整整齐齐。两把椅子，一张靠墙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台旧电视，一个旧旧的小电饭锅。
床头挂的是姐夫和姐姐的婚纱照，我才知道，原来姐姐穿上婚纱这么漂亮。
盯着看了又看，看到嘴角咸咸的。
姐夫拿起茶壶，说：“家里有点简陋，弟弟将就两天。”
我摇了摇头，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说：“姐夫，我想问你一件事。”
姐夫是老实人，点点头说：“弟弟想问什么随便问。”
我又想一会儿，说：“我刚去深圳那两年过得很苦，存不下一分钱，还欠一屁股的债。所以我一直在想，姐只是高中毕业，她在广州那两年是怎么过来的?而且还经常给我买成百上千的衣服，隔三差五往家里寄钱。”
姐夫笑了笑，充满愧疚地说：“那两年她和几个打工的女孩儿一起住在一个很小的出租屋里，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住四个人，吃什么用什么都省着，才能勉强攒点儿钱。但是你姐从来没抱怨过，除了想家，再累再苦也没见她哭过。”
我咬着嘴唇，低下头，怕忍不住掉眼泪被姐夫看见。
他过去打开窗子，又充满愧疚地说：“这两年她也是，再苦再累也没见她哭过，只有想你的时候她才哭。她经常跟我说，这世上只有两个人对她好，一个是我，一个是弟弟。但是她不敢回去看你，因为家里没钱，她怕我觉得丢脸。”
我别过头，再忍不住，眼泪哗哗往下掉。
突然想起那些牌子：李宁。李维斯。万斯。卡西欧。阿迪达斯三叶草。
想起姐姐说的那句话：因为弟弟就是曾经的我，我上高中的时候，穿最便宜的衣服，穿又便宜又难看只是很结实的鞋子，不想我的弟弟也这样。
可是我的傻姐姐至今还在穿最便宜的衣服，便宜又难看的鞋子。
阳台上挂着的，还是叫不出名字的地摊货。
桌子上摆着的旧彩电比小时候家里的那台还旧，小小的电饭煲洗的发白。
可是我知道姐姐不后悔，因为她从小傻呼呼：谁对她好，她拼命对谁好。
姐姐上高中的时候，每晚在台灯下看书到很晚，经常边看边哭。
我不会安慰姐姐，就抽一张纸巾递给她。
她就能抱住我说：“弟弟，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
十年后我失恋，哭着给姐姐发短信：“世上只有姐姐好，有姐的孩子像块宝。”
姐姐：“胡说，世上只有弟弟好，有弟的姐姐没烦恼。”
我问姐姐：“弟弟哪儿好?弟弟一点儿也不好!”
姐姐说：“胡说，这世上永远只有弟弟对我最好。我始终记得那一年，弟弟三岁，我九岁。爸爸给弟弟买双新鞋，我没有，觉得委屈就坐在门口哭。爸爸说大年初一不能哭，一哭一年走霉运。我不听，爸爸就抽一根竹条要打我。结果弟弟抱住爸爸的腿，死活不放。从那时起，我就在心里发誓，我要一辈子对弟弟好。”
我才知道，原来姐姐对我那么好，是因为一个我都不记得的故事。
擦干眼泪站到窗边，姐姐正在和孩子们玩跳皮筋。
“小皮球，架脚踢。马莲花开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小皮球，架脚踢，马莲花开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
我望着她，仿佛看见我们小时候。
小时候，爷爷奶奶都还在，我还叫爸“爸爸”，叫妈“妈妈”，爸爸妈妈都还很年轻，头发全是黑色的。小孩子带着脏脏的红领巾，拉着姐姐软软的小手。全家人都会讲故事，小孩子睁大眼睛望着小星星。
可是时光不能倒流，现实里也从来没有如果。
爷爷奶奶不知不觉没了，爸爸妈妈突然就一把年纪。身边再也没姐姐，姐姐在山的那一边。我在山的这一边，每天对着一台旧旧的笔记本。
对着一个个永远灰色的头像，对着不断沉默的过去。
泪水在心里打转，失整晚的眠。
总有一些人离你而去，一生也等不到归期。总有一堆事烂在心里，烂成一辈子的秘密。总有一段岁月我们匆匆老去，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总有一个冬天大雪铺天盖地，掩埋掉一代人全部的回忆，再与我们没关系。
幸福是云朵，靠近天堂就醒了，变成雨滴很快坠落。回忆是欺骗，遇见时光就冷了，就像一场无力的诉说。一生紧握的执着，一瞬间滑落。
我们可以打败一切，但追不上时光，跑不过流年。
再见，姐姐。再见，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