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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麻将牌

时间:2016-09-06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程贤富  阅读:

  一

  “救命喽!救命喽!”

  秧鸡子站在自家大门上,双手卷成话筒,一声赶一声地喊。呼出的白气冲出一尺多远,像川剧里的喷火表演。

  “秧鸡子,清晨八早的,哪个要你的狗命哪?干鸡子不是来了吗?”干鸡子的女人问。

  “没看到,可能在大使(屎)馆哟!”

  见何鸡子冒出了墙拐角,秧鸡子以为他救命来了,心里一阵高兴。走近了才看清,他一边肩膀挎着背篓,一边扛着锄头,朝地里走去。

  •   “何鸡子,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从明天起挨家挨户种洋芋么?这才冬月尾,就算年外下种也不迟嘛!”

      “你们消停,我挖完地便来。”

      何鸡子的老伴儿月前新逝,子女安排他进城养老,他死活不肯,宁愿孤身一人留在老家。村里其他留守老人,也同何鸡子一样,不是遭子女遗弃,而是各有原因。农忙时,他们互帮互助,种些粮食和蔬菜。遇上红白喜事,他们分工又合作,集中火力忙完了,就聚在一起打麻将打嘴仗混日子。

      秧鸡子耳边传来挖地声。他不禁生气地想道,你何鸡子卵子拖灰就开始挖地,未必还没挖够啊?你的钱,未必带得进土里去啊?昨天说得好好的,今天你黄牛黑背脊,格外一股筋!秧鸡子越往下想,心里越对何鸡子不烫热,便说起风凉话来:“何鸡子,你一人吃饱全家饱,急什么啊?癞哈蟆一走一坐,它没饿死几个。老鼠子惊惊慌慌,它没存上几仓……”

      话说了几箩筐,见还是无人接招,秧鸡子因此有了想法:我又出屋又出麻将又出电费,该吃饭时,你些龟儿子想吃么子煮么子,又没收你们一分茶钱,未必还想冷我的场啊?今天,我秧鸡子下贱一回。从明天起,哪怕你们害麻将痨,想麻将打汤喝,我也不凑你们的趣了。想到这里,秧鸡子更加生气,声音由喊变吼:“救命喽——救命喽——”

      “三缺一啊?哪三个?”干鸡子站在自家茅厕门上扣裤子,明知喊救命就是三缺一的暗号,但还是故意问了一句。

      “史鸡子、赵鸡子和我。要来就快点噻!懒牛懒马屎尿多!”

      “秧鸡子,你不打牌要死人哪?"干鸡子平时走路也双脚打绞,风都吹得倒的样子,此时他更是像跳巴蕾舞似的,边回答,边走着秋播时挖去一半的水田坎。他儿子三个,都拖家带口在外打工,连春节也好几年没回了。老大老二像他风都吹得倒,幺儿子却像用秧鸡子当模子,一巴掌拍下来的。

      二

      秧鸡子本姓张,这浑名是公社书记给取的。有一次公社书记路过村子,都关门插锁的,只有他在家:“书记,今天中午就在我这儿吃红苕。”

      “我两个肩膀抬张嘴巴,在外边吃惯了的,今天只能多谢你了。你说煮红苕就煮红苕,千万莫又杀鸡又宰羊的。”

      “你们当干部的,又没背起锅儿出门,吃便饭么!”

      老张为人友善。有轮有廓的四方形黑脸膛,粗手大脚,皮肤黝黑,整个儿看上去像一条黑蛮蛮的公牛。可他外粗里细,手脚麻利,一袋烟的功夫就搞得满盘盛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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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张,说煮红苕就煮红苕噻,啷个又是猪脚又是鸡子呢?”

      “遇么子吃么子。我昨天抓了一只秧鸡子。”

      秧鸡子在秧苗封田时飞来,谷黄时飞走。传说它是神仙喂的鸡子,神出鬼没的。人们光听它早晚“哥支”“哥支”叫,从来无人捉到吃过。

      书记一尝,那神仙用的东西,味道确实巴适。加上酒又是高粱原浆,灌得书记呵呵大笑。后来书记逢人就讲,“秧鸡子”从此便成了老张的浑名。

      秧鸡子成名之后,村里其他人的浑名,一般也少不了“鸡子”二字。如,姓史的叫史(死)鸡子,姓何的叫何(活)鸡子;三根骨头四根柴的,叫干鸡子;老赵开过养鸡场,就叫赵鸡子。

      秧鸡子中年丧妻,既当爹又当妈,把四个儿女拉扯大。儿女们不蒸馒头光蒸(争)气,当官的当到市委副书记去了,做生意的也有上亿的资产了。一家人在村里最先富起来,秧鸡子也是首批进城养老的农民。

      秧鸡子搬进城的那一天,刚跨进大儿家的门,大儿媳就在他粗糙肥大的手掌里,塞进一条中华牌香烟,口里心疼地说道:“爸爸,抽完了自己去烟柜拿。再也别抽旱烟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当儿子的刻薄老人,让人家笑话!”

      秧鸡子摇了摇头,顾自拿出筷子长的斑竹烟杆,抽起旱烟来。几十年来,他已经养成一种习惯,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嘴里必须衔着这烟杆,只要烟杆一离嘴就哇肠哇肚呕吐。抽烟时嘴巴咂得啵啵响,过不了一分钟,嘴唇一歪,鸡子拉稀似的射出一泡口水来。儿女们曾旁敲侧击劝他戒烟,以改掉这恶习,他说:“我鼻子和嘴里不来风了,自然就戒了。”

      有一天,他站在大儿家的窗边打望,忽然听到马路上有人骂街:“农傻儿,进了城也乱屙痢啊!”

      等他醒过神来时,又一泡口水也已射出了嘴唇。秧鸡子赶快缩进屋。

      那人以为第一泡口水是失错,第二泡是故意吐他。“咚咚咚”跑上楼来,打算以眼还眼以牙不牙。敲开门一看,里面站着的是经常在电视上露脸的市委副书记,扭头跑了。

      秧鸡子觉得住在城里眼观生人,脚踏生地,连吐泡口水也有人管,实在无趣。再加上子女们说话时,自己插不上嘴了。自己的庄稼话,子女们又不感兴趣了。整天呆在家里像坐牢一样,出去走走,想找人搭讪,别人却把自己当骗子。更恼火的是,儿女们的卫生间,整得比老家的床铺还干净,即使在里面蹲上老半天,像初次生蛋的新母鸡那样,挣得脸红筋涨的也生不出蛋来,必须到公园的树林里才能解决问题。总之,寄身闹市事事不舒心,死活要回老家。儿女们只好顺了他,在老家建了二层小洋房,买了机器麻将。此后,秧鸡子的家就成了村里老人的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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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一张方桌正对着大门,桌上堆着几只空碗,其中一只还有少许剩饭。桌子后方墙上,钉着一张以习李为首的政治局七常委年画。牌桌安放在堂屋的左墙角。打牌时,墙角那个坐位是固定给秧鸡子的,戏称书记位置,因为墙角有专供他射口水的灰盆。

      今天,秧鸡子的对家是干鸡子,上首位是赵鸡子,下首位是史鸡子。

      麻将机器轰隆隆转动起来,老人们听着那声音,就像蚂蝗听到水响一样兴奋。为消磨时间,他们带点小电,每场输赢十块八块的。

      秧鸡子一上桌,手气特好,常常还没摸满三转就和了牌。秧鸡子一高兴,又把老毛病惹发了:“干亲家,你这个闲话婆,今天啷个不说话呢?嘴巴闭尸臭了,老婆不喜欢哟。”

  •   秧鸡子的大儿子,小时候拜干鸡子的老婆为干妈,因而称干鸡子为干亲家。他喊干鸡子闲话婆,不是骂他,而是想他提起自己的罗曼史。

      干鸡子便假意问道:“那一次搞运动,开你的斗争会,黄婆娘首先跳上台揭发你,说你强奸她。主持人问你有没有那回事。你说‘有’。你胆子好大哟,敢当众认账!”

      为了让大家集中精力,听自己年轻时干下的晃晃事,秧鸡子故意把出牌老举在空中。牌不落地,大家只有暂停下来,仰望着那块牌,听他讲故事:“狗日的,黄婆娘敢承认,我一个单身汉,凭什么不敢呢?脑壳砍了碗大个疤……”

      老人们佯装听得津津有味,实际上却像一群饿急了的鸡子,围着主人,伸长脖子,盯着主人手里高高在上的包谷。

      “你跟黄婆娘到底有没有那回事?”干鸡子想秧鸡子赶快出牌,又不好直说,便假心假意再问。

      秧鸡子慢腾腾地向墙角射去一泡口水,又继续道:“你饱汉不知饿汉饥。我秧鸡子中年丧妻,正如狼似虎的,哪有猫儿不偷腥的?……”

      “口里摆古,手上要摇橹噻!黄婆娘这个白虎星,啷个没克死你这匹骚骡子呢?”

      干鸡子这句不礼貌的话,使秧鸡子想起牌该落地了。他一面放牌,一面回答:“干亲家,她是白虎星,我是黑虎星,白虎怕黑虎噻……”

      “喂,有人说黄婆娘是化猪油变的,男人一上去她就酥了化了,真的啵?”赵鸡子将瓜皮帽掀开一道缝,边挠痒边嬉皮笑脸地问。头皮屑像麸皮一样簌簌落下。由于他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偶尔掀开一看,与帽沿相接触的脑壳上,像打了一道肉箍。

      “龟孙子,黄婆娘是个烂窑货……像拿只脚在洗脚盆里……哈哈哈……”

      这个话题,每天都要说上几十遍。每次说起,秧鸡子都像初次说起那样,眼睛眯起像豌豆角,笑得又抹鼻涕又擦眼泪。今天,他比哪一天都高兴,不光摆了自己的罗曼史,还提起黄婆娘曾经跟他吹过枕头风,说她跟干鸡子也有一腿。

      “那你不吃醋啊?”秧鸡子说到这里,史鸡子横插了一杠子。

      “露天坝里的饭,一个吃一碗嘛!你又没扯证,未必还想一个人包圆儿哪?”

      这突如其来的旧闻,惹得老人们都停下手中的牌,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向干鸡子求证。干鸡子开头把牙巴咬得紧紧的,大伙儿又嚇又诈,硬是把他的嘴巴给撬开了。听完干鸡子的讲述,老人们拍起巴掌大笑,身子笑软了,连板凳也坐不稳了。一个个滚落地上,像一池放干水的鱼,横七竖八地相互枕籍,边笑边捧着肚子喊疼。

      黄婆娘二十年前寡居而死。她年青时系公社一枝花,可是人强命不强,丈夫文革中死于非命,接着唯一的女儿病死。她与秧鸡子,一个挑柴卖,一个买柴烧,正好作夫妻。然而,黄婆娘长期被大队支书所霸占,她想跟秧鸡子结婚,大队不开介绍信,到公社就拿不了结婚证。秧鸡子也去找过那位公社书记,书记对他的特殊招待记忆犹新,但对此事表示爱莫能助。别无他法,秧鸡子只好趁支书不在时,便偷偷溜到黄婆娘家里打碗碗饭吃。每次运动来了,大队的黑名单中都少不了他。每次开批斗会时,支书还逼迫黄婆娘上台揭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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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牌局刚开张,干鸡子的老婆就来到了门外。路过秧鸡子家废弃多年的洗苕池时,在池水里照了照,脸皱得像个皱皮柑了。她想,黄婆娘是啷个保养的呢,死时五十几了,看起来还像三十几,难怪男人的魂都遭她勾了去。

      秧鸡子门前,一条三只脚的板凳靠墙放着,她顺势坐下。地坝边上,一群鸡子在垃圾堆上刨食。门前的石拱桥上,以前人来人往的,现在难见人影。两条小溪在桥下交汇,淙淙的水声似乎比以前更大了。桥头那棵高大的黄林树,枝桠上挂满了喜鹊窝,每一个拆下来都能煮好几顿饭吧。一群乌鸦在空中懒洋洋地扇着翅膀,“饿啊,饿啊”地叫。她打了个寒噤,一大早乌鸦叫兆头不好。

      她想在外面听听壁根,听男人们背地里嚼些什么。黄婆娘的事,早听腻了。上半晚上想别人,下半晚上想自己。秧鸡子的嘴巴没安开关,黄婆娘绝了后,说什么都无所谓了。自己的三个儿子没本事进城,还要在这儿呆下去。干鸡子吃不下两碗饭,挑不起一挑担,生的儿子也像那个歪瓜裂果。自己曾是队里的农技员,受优选优育良种的启发,蒙下的那个野种,壮得像秧鸡子那条公牛,就是脑瓜子猪头木桩的,没秧鸡子灵光,不知是哪根神经遗传错位。要是自己走上前了,他也在大伙当中像宣传黄婆娘一样,儿子们怎么立足呢?菩萨保佑,愿他比自己早喂黄蚂蚁去……

      秧鸡子的大儿子曾拜自己为干妈,几个小的也跟着干妈前干妈后的,叫得比亲妈还亲。哪怕老大当了市委副书记,一回老家还是叫得甜甜的,想起心里就像灌了蜜。有人当着自己和秧鸡子的面开玩笑:“亲家亲家,不是铺上就是地下。”自己总是一本正经地骂那人嚼舌根子,说自己只帮干儿子洗过衣服,其他的也撂在一边从未理睬过。秧鸡子是个人精,他用大儿子拜给自己当干儿子打掩护,以便两家大张旗鼓地来来往往。背后那些云雨之事,其实邻居们心里也是亮堂堂的。可是只要我俩阴在心里,不敞阳风,外人也不敢胡言乱语……

      当她坐在门外第一次听到丈夫与黄婆娘的事时,心里为之一震。以前只知道黄婆娘老少不误,没想到她连干鸡子也没放过。要是早知如此,自己保不定横下一条心,跟秧鸡子名正言顺了。

      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坐在屋外凉浸浸的。为了显示刚到,没听到那些闲言淡语,她把脸上的一绺头发抿向耳根,并故意在墙外整出点动静,然后才大大咧咧地走进屋。四张吞云吐雾的大嘴巴,像四个冒着黒烟的大烟囱,把屋里搞得乌烟瘴气的。她像误入了正在炒干辣椒的厨房,刺得眼睛直冒水。

      她原想忍一忍,回家后再教训干鸡子的,没想到这不争气的水越流越汹,越流越变味,越流越伤心,不禁气不打一处来:“狗日的,臭鱼也有饿老鸹啄呀!那个狐狸精!我算看到她的下场了。真没想到,黄婆娘欺到老娘头上来了……”

      她由说变骂,不堪入耳的话一绺一串的,把干鸡子的八辈祖宗都掏了个遍。那薄而长的嘴唇不停地翻动着,极像一头发怒的母猪,不停地拍打着嘴筒子,口里白沫横飞!

      秧鸡子心想,糟了,不小心说漏嘴的话被这婆娘听到了!这回恐怕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喽!他想替干鸡子解围,说系自己胡编的,又怕惹火烧身,只好闺妹坐上席,抿口抿嘴的,任这婆娘骂脏话。

      平时老婆站在侧边,干鸡子也诚惶诚恐的总是输钱。今天,被骂得心慌意乱的他,更是神不守舍,盘盘开钱。

      “干鸡子,你这个木头桩桩,要摸牌噻!”史鸡子催促道。

      干鸡子昂起耷拉的脑壳,冒穷火道:“上不打下不摸噻。赵鸡子没出,我就摸呀?”

      “我早出了,幺鸡子。”赵鸡子指了指桌上那块牌。

      “哦。”干鸡子伸手摸牌。

      三个男人像一群槽里无食的猪,你咬我,我咬你的一顿争吵,反把干鸡子的老婆给警醒了。她见干鸡子荷包里的钱一分不剩了,不禁停止吵骂,生气地提着他的衣领,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提开他,屁股一歪就坐上了麻将桌:“老子打几盘再说。狗日的日嫖夜赌,滚一边去!换人如换刀,老娘上来了,看你秧鸡子还有先歪啵!”

      干鸡子起身离开。

      秧鸡子把鼓鼓囊囊的烟帕子从空中抛过去:“奈人不何,拿旱烟出气去!”

      干鸡子把烟帕子摊在地上,裹起一支大喇叭烟,插在烟斗上。点燃,猛咂。努力把烟子吸进肺,再从鼻孔里喷出来。白白的两条烟雾,犹如倒插在鼻孔里的两根大葱。

      干鸡子的老婆屁股还未坐热,又遭秧鸡子一个自摸。开钱时,她瞟见干鸡子孤单地蹲在一旁吸烟,也有些可怜,突然意会到刚才骂得太狠,心里一阵莫名其妙地难过。她还意会到,秧鸡子可能知道自己在外面,便故意提起黄婆娘的事,有牵牛打架之嫌。你做得出初一,我也做得出十五。于是,她气冲斗牛地挖苦秧鸡子道:“秧鸡子,你们男人都是一窑烧的。挑砂罐断扁担,一坡滚下底,没一个好东西。你,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还挨了批斗的!”

      秧鸡子怔了怔,这婆娘今天反常,口中带刺。他假装咳痰,面对灰盆大声震动喉咙,脑子里却飞快地画着荷花儿。等荷花儿画好了,他用今天才向大家解谜的口气,放低身段随机应变道:“干亲家母戳我的背梁骨啊!我挨了批斗的,都知道,也不用表白了,还是县委书记在大会上掌舵呢!要是现在又兴开斗争会,你总不会上台揭发我嘛!”

      干鸡子的老婆听了这番话,环顾四周,见一屋子人都呆望着她,一张老脸不由得绯红起来。

      五

      鸡子们一面在垃圾堆里刨食,又一面向垃圾堆里拉稀屎。干鸡子的老婆骂人时,它们一个个侧耳静听,喉咙里不时发出“哥”“哥”声。吵骂声停止,它们又埋头刨起食来。一会儿,公鸡们一起朝天“喔——喔——喔——”,仅有的一只母鸡也学着公鸡的样子,踮着脚尖,仰头向天“喔——喔——喔——”

      干鸡子脸朝大门,身子靠墙木然而坐,脑壳却在胡思乱想:不打牌守电视去吧,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姑且不说,最主要的是屏幕上那些字认得我,我鼓起两只牛眼睛却认不得那些字。唉!变畜牲多好啊,老了跑不动了,还可以填饱其他牲口的肚子。变人实在无趣,老了,只能自寻乐子慢慢等死。想到这里,干鸡子挤下几颗伤心的泪。

      烟抽多了,嘴巴苦。干鸡子找来一根红苕,用指甲剥掉肮脏的皮,露出白嫩嫩的心。咬去一截,大嚼,打过霜的红苕甜丝丝的。腮边鼓起大包,腮边大包消失,喉咙从上到下又鼓起大包。咕噜一声响,嚼烂的红苕落到了胃里。

      一只公鸡努力拍打翅膀,围着那只母鸡转圈儿。不解风情的母鸡,只顾觅食,毫不理会。干鸡子当即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对母鸡骂道:“妈的,假正经!”。

      公鸡无趣地走开,转个弯,轻轻迈着步子,来到秧鸡子家的桌子边。一拍翅膀,飞身上桌,把装有剩饭的碗,啄得叮叮直响。其他鸡子见了,也格格叫着跑进屋,直朝桌子上飞。

      干鸡子抽出嘴里的烟竿,那涎口水牵着线线从烟嘴滴下。举起烟竿向鸡子挥去,口里骂道:“这些遭老鹰叼的!”

      鸡子们受了惊,一个个拍打着翅膀乱扑腾,踩得桌上的饭碗稀里哗啦一片响,碗里的剩饭四处飞溅。干鸡子乘胜追击。堂屋里鸡毛纷飞。那只带头公鸡慌乱中跳到麻将桌上,四个人本能地站起身来,一顿手忙脚乱地乱抓。秧鸡子一伸手便逮住了它:“讨死的,也不睁眼看看,连秧鸡子也不是老子的对手,何况你龟儿子!干亲家,给我找个背篓,先关它半天禁闭再说。”

      干鸡子接过去,那公鸡拖长声音“哥——哥——”大叫,用背篓罩住,接着打扫满地的羽毛和饭粒。

      各种声音都停顿下来,机麻肚子里的劈叭声显得更大了。

      干鸡子的老婆突然“咯咯咯”大笑。大家不知她因何而笑,都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静候下文。

      干鸡子的老婆笑完,等缓过气来后,她一壁揉心口一壁喊:“我的妈呀!秧鸡子,你人一个,卵一条,走一走,摇一摇,又无婆娘管你,你今晚又上山去陪黄婆娘睡噻。假若那个狐狸精再从棺材里爬起来,你还奈得何啵?恐怕也只有闻一下的本事了。”

      秧鸡子弯下腰,在盆沿上叩烟灰。脸上的肌肉收缩一下,接着又水纹似的漾开。他猜想,干鸡子的老婆之所以又挑起话头,是因为自己先前“又兴开斗争会”那句话,伤了她自尊。前些年一家人的脏衣服全靠她,没有功劳有苦劳,不能说垮脸就垮脸。他满脸堆笑地回应道:“干亲家母瓦片装稀饭,二流二流的,也不害臊。我听你的,今晚就上山陪黄婆娘。丑话在先,我顺便把干鸡子也带去,三个人码起睡。你同意不?你同意我俩就立马去。”

      “你们立马去,我同意。口说无凭,签字画押都可以。”

      干鸡子的老婆以退为进,反把秧鸡子逼上了墙。她高兴得又一阵“咯咯咯”大叫,好象刚生蛋的母鸡,生怕主人瞒了它功劳的那种大叫。

      不知不觉大半天过去了,太阳斜射进屋,灰尘在光柱里乱窜。干鸡子十指交叉抱着膝盖,阳光照着他不停抖动的双脚。他有节奏地巴哒着旱烟,烟斗也随之上下颤动。当秧鸡子说要他三人同睡时,他从口里取出烟竿,提提趿着的鞋后跟,抿抿嘴,“嘿嘿”两声。

      谈话间,秧鸡子又和了好几盘。

      赵鸡子直摇头:“手气不顺头,出门遇上马咬牛。”

      “四个衣服荷包一样重了,你们再和牌,我只有伸手板给你们打了。”史鸡子也说。

      “怪你们名字取得不好,干鸡子,死鸡子!赵鸡子名字吉利一点,他又照鸡子去了,没心思打牌,不输会法?不怕输得苦,只怕断了赌。手兴手兴,一个一阵……”秧鸡子今天好象有使不完的劲儿,说不完的话。

      “赢家怕吃饭,输家怕停电。干鸡子,煮中午饭,吃了继续。”干鸡子的老婆,像主人吩咐佣人似的。“如果你秧鸡子下午还有这样的手气,我就心服口服。”

      “要得,饿得肚皮巴着背梁骨了。干亲家,你把那只讨死的公鸡宰了,和腊猪脚炖一锅儿。今天你们也是蜻蜓吃尾巴,吃的自己的。话说回来,无论输赢,该吃饭时,你们几时饿过肚子?”

      干鸡子没有答话,他猛吸烟屁股,烧得烟锅子“滋滋”作响。“三个烟屁股,当个肥鸡母”,他舍不得丢。吸完最后一缕青烟,他叩掉烟灰,奋力洒出烟筒里的口水,把烟竿别在裤腰里,然后提着凄厉大叫的公鸡走进厨房。

      六

      咦——狗日的赵鸡子,你鸡子不照,专偷我的钱来打牌呀?”

      赵鸡子的老婆急蹦蹦地骂着,空旷的堂屋里发出嗡嗡的回响。见赵鸡子不理不睬,她伸手揭掉他的帽子,顺手丢在地上用脚蹓。

      赵鸡子是个癞子脑壳,六月间也戴着帽子。帽子揭掉以后,他头上好象还戴着一顶白生生的皮帽子。他紧闭双唇,把燃着的烟头按在板凳上反复转圈。他想,与这样的废人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他早年开过养鸡场,也挣了不少钱,在城里也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只因妻子患了老年痴呆症,住在城里,一出门就找不到归路,须长期占一个人看守。一回老家,她又跟常人一样,喂猪煮饭干农活样样行。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呆老婆子不死,他没有进城的打算。

      儿女们逢年过节时给的押岁钱,这呆老婆子堆在陪嫁箱子里,每天数了一遍又一遍,数完了就骂赵鸡子偷了她的钱。

      呆老婆子闹够了,双手在围裙上擦两擦,预备揩干手纳鞋底的样子。围裙上几颗新鲜饭粒擦在她手上了,勾下头拈起,丢在嘴里,然后唱着年青时在识字班里学来的歌,走出门外。

      赵鸡子捡起帽子,在板凳上扑扑板几下,戴上。望着妻子远去的背影,他想,就是把一只鸡转移到一个生地方,也只须一天时间熟悉环境,从第二天起,它也知道白天去哪里觅食,晚上回哪里上歇。为何人老了,连鸡牲口也不如呢……

      干鸡子蹲在厨房门上巴旱烟,听赵鸡子的老婆走远了,他才对着麻将桌喊:“饭熟了。”

      秧鸡子说:“老赵,快喊你老婆吃饭!”

      “她吃了。你没看见哪?她围裙上粘有新鲜饭粒。”

      秧鸡子哦了一声,走进卧室提出两瓶茅台酒,大儿子春节时带回来的。酒精使他们个个满面红光,耳朵发烧。

      干鸡子的女人,喉咙里的饭还没下到肚家坝,嘴里还嚼着猪蹄筋,便抢先坐上麻将桌。开牌了,天不灭无路之人,她和赵鸡子轮流和牌,秧鸡子和史鸡子盘盘开钱。她异常兴奋地说:“我说的噻,赢家怕吃饭嘛。我以为菩萨瞎了眼睛,只许你秧鸡子和牌,不许我们和呢。”

      秧鸡子手气不顺,没心思说话。沉默了好一阵,才搞一个自摸。一自摸,他又想逗干鸡子说话,口里却说成了史鸡子:“史鸡子,你一天光说闲话,闲话婆。”

      于是,史鸡子学着干鸡子的腔调,又把黄婆娘的事向秧鸡子询问一遍。

      史鸡子的脑壳秃了顶,看上去圆圆的光光的,腮帮子鼓嘟嘟的。说话时,脑壳两侧的一溜长发,从光溜溜的头顶滑到了脸上,他叉开五指抹回头顶。秧鸡子进城不久,史鸡子也进了城。虽然他出身农民,今天却没有半点农民的痕迹了。只因老婆病危,怕烧灰,两个月前临时返回的。见过的人都说,他的老婆一副死相,隔天远隔地近了,拿魂小鬼已从阴曹地府启程了。

      秧鸡子正把自己的罗曼史讲在兴头上,一个小女孩将脑袋伸进屋里张望。

      “妹妹,有事吗?”巴墙坐着的史鸡子问,小姑娘是他家保姆。

      “史爷爷。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听到奶奶喉咙里咕隆几声,脚把床板弹得咚咚响。我一个人不敢进卧室去看,爷爷,快回去看一下吧!”小女孩说。

      “没事。她十几天没沾米了,今天早晨还吃了一大碗饭!”

      “说不一定哟,既然好久没吃饭了,今天突然吃了一大碗饭,那是人死要返阳的表现。”干鸡子的老婆说。

      “这冬月尾上,正是发鸡瘟的时候,家里有病人的也要多装个心眼才是。”赵鸡子说。

      秧鸡子也催促道:“人命关天,马上散伙。史鸡子,你先回去看一下,无事再回来码砖。”

      “她死了我抵命,关你们屁事。整我的猪啊?赢了就想赶我走,我偏不走!今天桌子板凳不打了,我就不打了。输了不刨,毕竟是个山老苕。”说到激动处,史鸡子头顶上那一溜长发,又滑到了脸上。

      “你火里刨化猪油!”赵鸡子顶了一句。

      “赵鸡子,你莫打嘴仗!我们奉陪到底!”秧鸡子生气地抡起烟杆,在麻将桌上猛敲几下。

      争论结束,又准备打牌时,却发现赵鸡子不见了。

      “刚才还在跟我说话的人,未必钻了地宅呀?喂——赵鸡子——还搞不搞?”秧鸡子拖长声音喊。

      “呵——呵——”赵鸡子在屋侧答应。

      听到刷刷的流水声,大家才明白他在屋外顺墙根撒尿。为了不耽误打牌时间,男人们抄近在墙根处小便,秧鸡子是允许的。

      “莫着急,我帮你把牌码好。”干鸡子坐上桌子说。

      “慌什么?少打一盘没关系。”干鸡子的老婆不愿干鸡子上场。

      “我帮赵鸡子打,关你么子事?说毛了我就是要打,两口子烤粗糠火,各顾各。你开你的钱,我开我的钱,井水不犯河水。”干鸡子也不让步。

      “要得,让干鸡子搞几盘,我帮史鸡子去看一下,看他的老婆咋个搞起的。”赵鸡子在门外提高嗓门说。

      “不行,散场也要得。你赵二送灯台,一去永不来。两口子同桌,自摸遭两份,双背时。”干鸡子的老婆坚持己见。

      “要下,你下!”干鸡子的口气也强硬起来。

      “吔,你猫儿的尾巴越摸越硬唢。原来我还蒙在鼓里,今天说穿了,你有黄婆娘撑腰,胆子越来越大唢!有本事的今晚莫进我的屋,上山陪黄婆娘睡去!”

      “时间不早了,应该让干鸡子过一把瘾了。”提着裤腰刚走进屋的赵鸡子,也想把火头正旺的干鸡子老婆赶下场子。

      “是应该让干亲家过一把瘾了。打的打看的看,心里就像钻子钻!你也太霸道了,看在他今天当炊事员的份上,也应该犒劳犒劳他!”秧鸡子劝干鸡子的老婆。

      “秧鸡子,你说让干亲家过一把瘾,他是你干亲家,我不是呀?”干鸡子的老婆强词夺理。

      “怪我没说准确!我要干亲家公上,不要干亲家母上。干亲家公一个人坐在那里抽闷烟,把我那点家底子抽完了,害我明天讨米去啊!”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所有人都转过脑壳,见从前鼓鼓囊囊的烟帕子,如今只剩一支烟的料了,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个笑得勾腰驼背的,发出痨病般的干咳,边咳边朝地上大口吐脓痰。

      干鸡子的老婆原先气鼓鼓的,这一笑把气也笑消了。她起身离开时,瞅了干鸡子一眼,说:“幸得才煮一顿饭的功劳,要是背了一座山回来,不爬上我脑壳屙屎啊!”

      史鸡子伸手摸牌时,发现小女孩盯着麻将不转眼,没打算走的样子,他赶紧劝道:“妹儿,看不得,快回去陪奶奶。这牌最害人,看到眼睛里头去了就抠不出来了。以前我看见打牌赌钱的就骂,这两个月被他们拉下了水,不打牌心里就像猫子抓,比染上毒瘾还恼火。”

      “自己好酒贪杯,反来责怪我们!”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一屋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七

      太阳落土了,外面还亮光光的,墙旯旮里的黑影却像见风就长的魔鬼,阴悄悄地澎涨开来。鸡子开始上歇了,老人们的眼睛逐渐模糊起来,大家约定最后四盘。

      打到第三盘时,陡然传来“轰嚓”一声响,众人抬头一看,原来是秧鸡子将一块麻将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桌子上的麻将都跟着蹦了个高。紧接着秧鸡子又刷地站起身,一边倒牌,一边大喊:“十年难逢金满斗,大满贯。”

      场上场下的都凑拢脑壳观看,万字一条龙,开头三个一万,末尾三个九万,牌书上叫“见字招”,五番到顶。等三人把牌看懂,掏出钱来时,秧鸡子却从大家眼皮子底下消失了。都以为他半天没起身,尿憋急了,也跑到墙根处去了。

      “最后一盘了,就是尿包涨穿了也忍得住嘛。”干鸡子心存疑虑,说完,歪起脑壳一看,秧鸡子瘫软在麻将桌下,头枕着灰盆,嘴里的烟杆还袅袅着青烟。用手挡一挡,连鼻息也没有了。“中的快风!秧鸡子是福人,他高兴死了!”

      “都说我老婆吃不到过年猪脑壳的,没想到秧鸡子赶上前了。”史鸡子走过去,看后也感叹道。

      干鸡子的女人听说秧鸡子死了,站在原地一声惊叫,大家都以为她要哭出声来的,殊不知她忍住了。她脸一阵红一阵白,劣质羽绒服罩着的背心里,冷汗长流。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该给副市长拨个电话去。秧鸡子的儿女都在本市工作,走高速四小时可到达。

      见惯了生生死死的老人们,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简单地说了说,然后依旧按照以前的分工,各自忙开了。史鸡子从前没在家,今天他接替了秧鸡子那份笨重活儿。借十五张大桌子,外加六十条高板凳,以备坐夜时调席用。

      何鸡子在坡上挖地,隐隐约约地听到秧鸡子走了,他毛手毛脚地摘了一背篓大白菜。村里不管哪家有事,地里的菜蔬均是免费提供。他吭哧吭哧背着,由于心急,在过一个田缺时没踩稳,滑到水沟里去了。胶鞋灌满水,走路时“苦嗤苦嗤”响,身后像有人追赶似的。将菜背到秧鸡子家的洗苕池边放下,从厨房对直朝堂屋走去。

      厨房里,干鸡子夫妇系着围腰,正在铲生锈的大铁锅,赵鸡子家的呆老婆子,在一旁机械地刨着洋芋。厨房地上,洒满了水。何鸡子眯着眼,从暗处走进灯光明亮的厨房。他糊满黄泥的胶鞋,踩在水淋淋的地上,像踩在油上一样,一个饿狗抢屎扑下去。他哼哼两声爬起来,伛偻着腰,花着脸走进堂屋,见秧鸡子的尸体摆在竹席上,几位老人正在七手八脚地穿寿衣。一具漆得发亮的寿木,巴墙立着。

      何鸡子返回厨房。干鸡子舀来一瓢水,牵着线淋着。何鸡子搓几下手,抹抹脸上和身上的污泥,又把手伸到水下冲干净。如此这般反复了好几遍,最后他甩掉手上的水珠,在屁股上擦两擦,淘菜去了。

      史鸡子打算先搬来自家的大桌子,再去搬其他人家的。翻过一个小山包,暮色笼罩下的房子已轮廓难辨。屋侧那一堆小山似的家具,曾是他心爱的全部家当。两个月前他回家时才搬出来的,准备办老婆的丧事时当柴禾烧掉。

      史鸡子这几间土坏房,以前用白石灰刷过,远远看去白华华的,是村里最漂亮的。多年没住人了,白墙变成了黑墙。有几处地方,雨水把墙面冲起了道道斑痕,露出了鲜泥巴。想起小保姆的话,他快步走着。堂屋里未开灯,凭电视机的反光可以看见,大门敞开着,小女孩依然坐在电视机前。

      跨进堂屋门槛,史鸡子打开电灯开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老婆床前。棉被蹬在一边,老婆仰肢八叉地躺在床上。连喊几声没有回应,伸手摸摸,连肌肉也像骨头那样硬梆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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