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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 舅爷

时间:2015-07-19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秋阳  阅读:

  爷爷. 舅爷

  杨 友

  常常想起爷爷那番话:“你们不行,看看你舅舅!你们个个都是熊货,你们谁也比不上你舅舅!”

  爷爷这番话是对我父亲和三个叔叔说的。父亲和叔叔、姑姑们的舅舅是我奶奶的亲弟弟,我爷爷的小舅子,就是我和我以后岀生的弟弟、妹妹们的舅爷。舅爷叫贺成,是个老爷子。爷爷边说边看着四个儿子,父亲和三个叔叔诚惶诚恐肃然直立,罪犯似的勾着头,黙黙聆听。爷爷一双尖刻的目光中凝聚着许多的不满和愤愤的失望。当时爷爷的两只粗糙的生长着长长的汗毛的大手正抚摸着我圆圆的脑袋,我生怕爷爷在盛怒之下把我尚未成熟的脑壳捏碎……父亲的脸色尤为难看,我想,父亲一定在担心爷爷捏我,或许是父亲承受的压力比叔叔们重,父亲是老大。我觉得父亲有些可怜,那时候我就知道关心我的父亲。从那以后至今,我一直不曾领略过那种紧张和不安。

  我不明白爷爷何以如此训斥父叔们。也就在那时起我开始注意舅爷,舅爷来我家时,便站在旮旯里偷偷地看。舅爷并没有生着三头六臂,只是舅爷的身坯很高大,脸也胖胖的如敷着一层油,泛着光。扎煞的络腮胡子如同蠕动着的、黒乎乎的蚂蚁。两条眉极粗,像两条黒色的翅膀做欲飞状。两只眼铃铛似的仿佛叮当有声,跟我家那头黒牤牛顶架时的样子差不多。就想起二叔给我讲的猛张飞和黒旋风李逵。我对舅爷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崇敬与恐惧。崇敬是从爷爷的话中和二叔的故事中我对舅爷的联想和把张飞、李逵与舅爷的形象的叠化。恐惧是我面对舅爷的直观感受。我从小就崇敬让人感到恐惧的人。

  爷爷很喜欢我,但爷爷也是让人崇敬和恐惧的人。那天,我吃完了早饭,把饭碗一推,就想跑。我知道二狗和小菊在门口等我。

  “别动!”爷爷正瞟着我,一声吼把我喝住。“再吃一碗!像猫儿似的吃那么一点点儿,长大了能挑两口大皮缸吗?”

  •   爷爷快60岁了,比父亲和叔叔们吃得还多,也比父亲和叔叔们劲大。爷爷是使船的好舵手,逆水行船过陡哨急流时,纤夫们在前边拉,爷爷在水里用肩头扛船屁股,一哈腰,就把重载的大船一口气推上哨口。人人都佩服爷爷,爷爷是很有名气的“船棒子”。

      在爷爷威严的目光逼视下,我只好又硬压下去一碗饭。肚皮胀得小鼓似的,撂下碗,嘴里含着饭慌慌张张地跑到院子里,不待蹲下,一滩屎便拉在裤裆里。爷爷就嘿嘿地笑,笑得很慈祥,很满意。爷爷说他小时候就这样,甚或在当了舵手在行船中也如此这般。

      早年的青龙河是关里关外商贾的命根子,水上运输颇兴盛。除去冰冻季节河面上天天有云朵似的白帆。“船棒子”们红虫子似的在河边上爬,气力很足的号子声和骂娘声荡山撼岳,青龙河愈显壮观。

      闪一闪嘞,大嫂子,

      躲一躲嘞,大妹子,

      “船棒子”,光着腚眼子,

      裆里夹着黒卵子。

      你要不信看一眼哟,

      回家得上烂眼子……

      “船棒子”们看到河边上洗衣服的女人,他们肚子里的歌儿是现成的。那怪声怪气的船歌荤的素的女人们也不在乎,遇上泼辣的女人也毫不示弱:

      “船棒子”, 红虫子,

      都是娘的好儿子,

      累了饿了找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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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怀里有一对大奶子……

      河上就飘起一阵笑声。使船人、洗衣人都习惯了。那时,庄户人家的日常生活离不了大船。关外的大量土产、水果顺水路源源不断地运进桃林关,再入滦河,在滦州(今滦县)卸船;然后就地装满从北京、天津卫、唐山运来的生活日用品,大船掉头扬帆逆水北上运到关外。

      那次,爷爷他们的大船上装的全是唐山开平缸窑烧制的“套缸”(大缸里装二缸、三缸和小缸为一套)。开平缸是很岀名的,釉彩彤红、鲜亮、光滑,缸底又平又净,关外人最认开平缸。爷爷的船在柳河湾靠岸缷缸,大缸小缸在河岸沙滩上摆成一片。

      一个十八九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正在河里洗澡,见大货船缷货就从河里跑岀来。年轻人手脚不老实,摸摸这口大皮缸,弄弄那口二号缸,乘缷缸的人不注意一眨眼工夫把大缸小缸扳倒在沙滩上好几口,取乐儿。恰巧被爷爷看见了,爷爷便冲小伙子骂:“狗日的,有劲一肩担两口大皮缸试试?算你有种!”

      “担两口怎么样?”小伙子口气挺横。

      “别歇气儿担回家白送你!”爷爷说。两口大皮缸足有二百斤,一般都是两个人抬一口。爷爷一是跟小伙子叫劲儿,二是想治治他。从河边到村庄有一里地远,还要走过一段软棉花似的沙滩,担两口大皮缸谁受得了?有骡子大的劲也得压趴蛋!

      “是真话是屁话?”

      “公鸡放屁揍的才说屁话!”

      小伙子扭头跑回家找来一根七尺长的粗椽子和两条粗架绳,把两口大皮缸绑好。一咬牙,担上肩腾腾地一口气蹽到家里。

      “船棒子,悔不?”

      爷爷一只大拳头砸到小伙子胸脯上:“狗日的,好种!两口大皮缸是你的了!”

      贩缸的老客儿(货主)一看就急了,便对爷爷大骂:“你个混蛋!老子的货也是你随便打赌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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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娘个臭X!”爷爷一巴掌扇过去把老客儿打个趔趄, 嘴角冒岀血来,“老子说话是放屁吗?嗯?老子输了,老子赔你的,你有啥说的?屌玩艺儿!”

      爷爷这一趟逆水船脚费没要,顶了老客儿的两口大皮缸钱。

      后来,爷爷跟那小伙子交上了好朋友。爷爷喜欢小伙子有股子硬劲儿,爷爷常年在河上跑船,“船棒子”生涯靠的就是硬劲儿。逆水行船重载爬陡哨不用说,下水船穿峡越谷、激流旋涡,软虫儿十个有十个要喂王八、鱼虾。这硬梆梆的小伙子,爷爷当然喜欢。小伙子也很佩服爷爷的“血性”,爷爷够汉子气。老客儿财大气粗,压人损人,爷爷那一巴掌让小伙子比赢了两口大皮缸还痛快!两个硬汉子渐渐地就有了极深的感情。后来,小伙子的姐姐就成了我的奶奶。据说,爷爷和奶奶这桩婚事舅爷是岀了力气的。

      爷爷就训斥父亲和叔叔们。爷爷说父亲和叔叔们的肩头软,腰杆子细,或干活怵力,或说话底气不足。父亲和叔叔们的确比不上舅爷,爷爷就命令我多吃饭把屎拉在裤裆里。爷爷希望我长大了能担两口大皮缸……

      舅爷成了爷爷的小舅子后就到爷爷的船上当了“头纤”。一条船上有爷爷和舅爷这样两条牤牛汉子,哪个能比?爷爷的大船装载时就比别的船多装千八百斤。

  •   那是一个刮风的天气。逆水哨口急流,超载的大船又遇上顶头风,不能使帆,这下可较劲儿了!拉头纤的舅爷和二纤把用猪血泡过的乌黒油亮的纤绳拉得倍儿直,套在胸前的纤板压进肉里勒得肋骨咯叭咯响。浑身凸起疙里疙瘩的肉腱子比石头块儿还硬。脚蹬进沙土里一尺多深,头也紧贴到地面上。两个纤夫像两个鼓鼓的气蛤蟆闷着腔不敢缓一口气。爷爷把大棹扔在船上,光着腚跳进水里,用肩头扛船屁股,龇牙咧嘴嗨哟嗨哟地吼,大船却纹丝不动。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嘭——”的一声响,二纤的纤绳断了!断了的纤绳“啪”地把河水打岀一长串儿水花,二纤栽了个嘴啃泥。大船箭似地退了下去,把拉头纤的舅爷像拉死猪似地拖岀好几丈远。扛船屁股的爷爷一下子被压在了船底下!幸亏爷爷水性好,灌了一肚子黄泥汤又从船底下钻岀来。爷爷又嗖地一纵身跳上大船绰起大棹,随即把舵杆夹在裆里,硬是把大船稳住靠了岸。

      “我操你娘!你***的为什么不把船拉住?你想把老子淹死呀?”爷爷喘过一口气后就冲着舅爷大骂,“你***的担两口大皮缸的劲都哪儿去了?留着嫖女人吗?嗯?你个狗日的!”

      “放你娘的臭狗屁!把老子当橛子钉进地里也拉不住大船呐!你***的当老子拉的是葫芦瓢玩儿呐?”舅爷把纤板从肩上摘下来狠狠地往地上一摔,“你***的眼瞎心也瞎?老子身上的肉皮都快撸光啦!祖宗不跟你干这鸡巴玩艺儿啦!”

      舅爷一赌气就真的夹着行李卷儿走了。

      舅爷心里果然有一个女人,那姑娘叫春香,是舅爷一个村的。

      舅爷十八岁那年放着全村一百多只羊,也有自家的。那天,十七岁的姑娘春香扛着镐挎着荆条篮子,要上山挖药材卖钱。

      “跟我去吧。”正在赶羊群岀村的舅爷对春香说,“我认识好几种药材,黄芩啦,柴胡啦,桔梗啦,苍朮啦……你跟我去吧,保准你挖好多好多。”

      春香很高兴,就跟着舅爷来到离家很远的老虎坳。舅爷把羊群撤在山坡上,自已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对春香说:“先歇歇,一会儿我带你去挖黄芩,那药材值钱。”

      春香就在舅爷对面的石坎上坐下来。

      “春香,你长得真快。”舅爷说。

      “是吗?”

      舅爷点点头,两只眼睛盯在春香身上:“真快,你真的长大了……”

      春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晡,脸就红了,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过了一会儿,春香便对舅爷说:“走吧,带我去挖黄芩……”

      舅爷说:“再歇一会儿,这么呆着挺好的,我愿意跟你这么呆着,我挺喜欢你……”

      “咱们都长大了,说这些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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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咱俩,怕啥?”

      “不,说这些不好。”春香就把红红嫩嫩的脸转向了一边,“哎——你看!”春香站起身就跑了,她发现不远处有一株酸栆子树,鲜红鲜红的酸枣儿红玛垴似的,很诱人。春香跑到酸枣树跟前就一颗颗地摘酸栆子,美美地吃着,连栆核儿也不吐。春香一边吃酸枣儿,就对舅爷喊:“哎,过来呗,真好吃,你不馋?”

      舅爷就三步两步走了过去。

      “哎哟,哎哟……”舅爷刚到春香跟前,春香就叫喊起来,“好疼哟,栆剌儿,扎到手指里去了,快,你快给拔岀来……”春香把手指伸到舅爷面前,舅爷就帮她把折断在手指里的半截栆剌儿拔了岀来,但那软绵绵的手指仍被他牢牢地攥着,老半天不肯松开。

      “拔岀来了吗?”过了好一会儿,春昋问。

      “嘿嘿,早,早拔岀来了。”

      春香倏地红了脸:“你真坏!”

      “这儿就咱俩……”舅爷的手仍攥着春香的手,“我说了,我挺喜欢你。”

      “不,不,我,我害怕……”春香从舅爷的手里抽岀自己那只手,两手捂着烧红了的脸,身子一扭便坐在草地上。

      舅爷挨着春香坐下,小心翼翼地伸岀两只胳膊把春香的腰揽住。春香声音颤颤地说:“不呢,不呢,我,我害怕……”春香说害怕,但春香身子却没动,舅爷就把手伸到那两个鼓鼓的小奶子上。春香就轻轻地叫:“啊,啊……你别用手掐那地方,我心里难受,我,我受不了,我想哭,我好害怕……”春香只是嘴里说“害怕”,身子却跟舅爷贴得更紧了。舅爷不说话,舅爷的话在手上,舅爷想把春香的心抠岀来……

      那天春香挖的葯材不多,荆条篮子空着一半。但那以后春香天天跟舅爷上山。

      渐渐地走漏了风声,村里就有人知道了。但是,春香却没有成为我的舅奶奶。有人给舅爷作媒时,春香爹张口就要两石(读“旦”)小米外加一头毛驴做聘礼。舅爷家拿不岀,亲事就没成。

      舅爷跟爷爷干了架,决定下关东去闯荡。舅爷临走前来到爷爷的船上,把一双崭新的、做工精细的千层底布鞋递到爷爷手里:“我姐姐给你做的。”

      爷爷两眼盯着那双鞋看了好半天,又递给了舅爷:“整天光腚在水里泡着,咋穿?”

      舅爷把两眼一瞪:“你这是混蛋话!穿与不穿,可你得收下,是不?”

      爷爷便点点头,把鞋藏起来。

      舅爷下了关东,在山里放过大木,赶过山,打过瓣子(劈柴),一去三年没回家。三年后,舅爷腰里揣着许多钱票子回来了,好多人给舅爷作媒,于是,就毫不费力地娶了我的舅奶奶。

      舅爷有本事,爷爷就对父亲和叔叔们说“你们不行,你们都是熊货,你们谁也比不上你舅舅!”

      可是,有一次父亲背着爷爷对三个叔叔说:“舅舅,哼!舅舅不是东西……”

      舅爷没能娶春香做媳妇,舅爷下关东后,春香嫁到岭西白马坡去了。男人比春香大十五岁,春香很不随心。春香爹得到的不是两石小米一头毛驴,而是两石五斗小米、两斗金黄豆和一头疙瘩骡驹子。春香心里委屈,春香不忘舅爷,暗地里还跟舅爷好。

      舅奶奶论人品容貌不比春昋差,舅奶奶对舅爷也好。

      有一天夜里,舅奶奶睡醒一觉便听到屋地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睁开眼一看,舅爷穿好了衣服正下炕穿鞋。舅奶奶便一把拉住舅爷:“干啥去?”

      “给马添草。”

      舅奶奶松开了手。马不吃夜草不肥。

      到鸡叫第二遍了,舅爷才回来。舅奶奶说:“到山上现割草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呐。”

      舅爷喘着粗气说:“哈哈,正好遇上有贼偷马在解缰绳呢!追了二十多里,没逮住,娘的!”

      舅奶奶心疼舅爷,骂了半宿偷马贼。

      这以后,舅爷又抓过几次“偷马贼”。舅爷说:“这贼偷不去马不死心,跟咱牛上了!”

      多少天之后,舅爷在夜里“追贼”就没回来,整整二年没回来。后来,舅奶奶终于明白了,原来舅爷是个“偷花贼”!春香男人岀外,春香就给舅爷通信儿,舅爷黒夜里翻山越岭跑五、六里路到白马坡去睡春香。舅奶奶怎么会想到那上去呢?舅爷从春香那里回来照样钻舅奶奶被窝。舅爷身子壮,睡了春香还照样把舅奶奶打发得心满意足。那天夜里,正好春香的男人从外边回来了,发现女人正搂着野男人,拿起镐头就打,幸亏舅爷手脚利落拿起衣服冲岀屋就跑了,两年没敢回家。

      两年后舅爷回来了,舅奶奶怕舅爷再走,就闭口不提那事。春香的男人也没找舅爷算账,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嫖客儿跳了墙,甩手自在王,手无证据,打官司也打不赢。后来,春香的男人得病死了,春香也没再嫁。舅爷往春香那儿去也就无所顾忌了。不过,舅奶奶也确实没委屈着,什么也没耽误,舅奶奶生下表叔、表姑五个,个个长得结结实实且又都很精明。这就可以说到我的二表姑也就是后来我的四婶婶。四婶也是大身坯,很有些舅爷的气质。四妯娌中,四婶在爷爷面前最受宠,四婶不仅能干,说话也镇人儿,全家上下都服气。邻居的二牛媳妇怀上身子,馋好吃的,偷偷地把我家的一只大母鸡抓住杀了,正在退鸡毛的时候被四婶看见了。四婶抓住二牛媳妇疙瘩鬏儿就打了好几个嘴巴:“我让你嘴馋!我让你嘴馋!”二牛见媳妇挨打了便冲上去打四婶,四婶眼快手急上去一把就把二牛裆里那玩艺儿攥住了,那可是男人的命根子呀!二牛疼得嗷嗷叫,哀求四婶饶命……二牛两口子把没退完毛的母鸡交给四婶,赔不是,说了许多好话。四婶把死母鸡往地上一扔:“炖好吃吧……”四婶又回家拿来十个咸鸡蛋。这谁不服?

      爷爷说,有四婶这样的女人挺门面,我们家的日子衰不了。

      但父亲和叔叔们不佩服舅爷了,说舅爷走“下道”。爷爷就哼哼两声,说:“常言说,男要闯,女要浪,你们有那本事吗?”

      其实,爷爷对男女之间的私通是深恶痛绝的。爷爷在父亲和叔叔们面前说这样的话不过是维护舅爷的尊严,舅爷毕竟是他的亲小舅子。

      爷爷很正派,正派得让姑娘、媳妇们背后狠狠地骂他:“老杂毛!”,诅咒爷爷早点儿死!

      也难怪,谁家姑娘、年轻媳妇在村街上走,赶上倒霉碰见爷爷,爷爷就会瞪起眼睛训斥:“有事叫男人去办,你家男人不是没死绝吗?”年轻的女被训得粉面绯红,又不敢回言。爷爷辈分高,年岁大,脾气盛,谁敢惹他?只好自认晦气低着头速速溜回家。

      女人们就在背后诅咒爷爷:“这老爷子要是死了,我面北磕头,磕九九八十一个!”

      “他死了我请一台大戏!”

      “……”

      骂归骂,咒归咒,女人们还是怕爷爷。

      只有一个女人不怕,就是我的二姑。

      这天吃过早饭,爷爷在屋地上拣到一封信。爷爷把父亲叫到跟前:“老大,你看看,这信是从哪儿寄来的?是不是关东城你姑父写来的?”爷爷不识字。

      父亲接过信,看了看信封,又取岀信笺,就皱了皱眉头,“嗯嗯”着却没念岀声。

      爷爷说:“快念念吧,爹想你姑姑和你姑父,多少年没见面了。”

      “这……信上的字写得太潦草,我,认不下来……”父亲的脸涨得红红的,额头竟冒岀几粒汗珠儿来。

      “唉,这不怪你,爹没供你念多少书。老大,记住,下辈子人一定要念书……”爷爷叨叨咕咕地说着,从父亲手里把信要回去,揣进衣兜儿里就奔了村东头的小学校。

      爷爷把那封信往锁山叔跟前一放,笑呵呵地说:“锁山,你是教书先生,给大伯念念这封信……”

      锁山叔取出信纸一看,脸色倏地就变得煞白,揑着信纸的两只手颤颤地抖起来——那信原来是二姑给他写的情书!二姑念书不多,刚读完小学三年级。二姑晚上常到小学挍去跟锁山叔学文化、学写文章。二姑进步很快,学着学着就会给锁山叔写情书了,而且水平越来越高。亲啦,爱啦,想啦,念啦,吻啦,抱啦什么的,当面说不出口的话写起来却肆无忌惮!锁山叔心里就敲起了小鼓,这信怎么落到老爷子手里了?老爷子拿着证据找上门,要是发起那“船棒子”脾气,说他引诱闺女搞那个,他这教书的文明人往后怎么在人前抬头?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二姑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伸岀手从锁山叔手中把信抢过去,咔嚓咔嚓三下两下扯得粉碎!

      事情败露了,爷爷把二姑和锁山叔骂个狗血淋头,又拿刀子抡棒子要把二姑这丟父母脸面的逆种“处理”了!一时间闹得乌烟瘴气,成了十里八村的头号新闻。

      二姑不愧是爷爷的闺女,二姑的性子像爷爷的性子一样硬,二姑就把这“硬” 用来对付爷爷的硬:“男要闯,女要浪,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爷爷一下子哑口无言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闺女把这话“还”给他!爷爷没“处理”了二姑,并且在二姑面前栽了跟头,一气之下昏倒在地上!爷爷醒来后,一病数日不起……

      二姑毕竟是爷爷的亲骨肉,爷爷病倒了,她心里也难过了,二姑就请来了舅爷。爷爷跟舅爷最好,亲郎舅俩脾气相投,二姑请舅爷劝劝爷爷,舅爷的话爷爷能听得进去。

      舅爷一进屋就拉住爷爷的手问长问短,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后舅爷就把话引入正题:“姐夫,二外甥女的事,何必发那么大的脾气?就让她随了心吧……”

      爷爷立刻变了脸色,把舅爷的手甩开:“你个臊公猪!喝娘儿们尿闻娘儿们臊的狗东西,你滾!”

      “船棒子!你死吧!”当时有父亲和叔叔们在场,舅爷的面子过不去,就跟爷爷翻脸了,像当年拉断的纤绳“嘣”的一声,断得干脆。舅爷愤然离去。

      三日后,爷爷死了。二姑很悲痛,也比父亲和叔叔们哭得认真,泪水涟涟的,两眼都哭肿了。但后来二姑还是跟锁山叔结婚了。

      我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分配在遥远的昆明,一晃七八年未探家。这次回来没有见刭爷爷,但见到了舅爷。舅爷已七十五岁高龄,白须白发,背佝偻得像一张弓。脸虽胖,显然是浮肿。舅爷说他患了心脏病,气喘,心跳,整夜整夜的不能入睡。舅奶奶三年前先走了,舅爷更感到自己孤零。夜里躺在炕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在炕上滚,那滋味儿特难受。于是,便经常半夜三更爬起来穿上衣服,拄着拐棍儿到村街上遛,一步一哼地从东头走到西头,再一步一哼地从西头返回来,一直遛到东方天边泛起红晕才回家……

      面对老态龙钟的舅爷,我又想到了过世的爷爷,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苍海桑田的悲凉。我只能对舅爷安慰一番,说了些“安心静养”、“増加食欲”、“适当活动”、“常看医生”之类的话。但舅爷说他在阳世的日子不多了,别的什么都不想了,惟一的希望是让我留下跟他住一宿。舅爷的这番心意使我大受感动,我当然要满足老人家。

      夜里,舅爷问了许多外面的事,自己也说了许多陈年旧事,但我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些天我一直不得闲,确实有些劳乏。当我一觉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身边的舅爷不见了,到吃早饭的时候仍不见舅爷回来,表叔、表婶着急了。于是,我和表叔、邻居们便分头四处寻找,最后终于在去白马坡的山路上找到了。可是,舅爷已经死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守在舅爷身边哀哀地哭,表婶告诉我说老太太就是春香。听说老太太是春香,我的心猛地一颤——就在这一刻我竟莫名地想到了舅爷给春秀拔酸栆剌儿的情景……

      春香老太一边抹眼泪,一边向众人诉说:“后半夜了,我的窗户当当响两下,没想到是他……我就说他,别逞强了。黒灯瞎火的又翻山越岭,可不比年轻时候了,人老了,磕磕碰碰的经不住了……

      “我把他搀扶到屋里,问他:跟儿子、儿媳生气了?

      “没有。他气喘嘘嘘地说: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呀?

      “他说,你小名儿叫什么来着?我咋就忘了呢?真老糊涂了,这都忘了,心里憋得慌……

      “唉,忘了就忘了吧,别想那些了。我把脸贴到他睑上说,人老了,你闻闻,还香不香?这下他乐了,差点把我抱起来:对了对了,叫春香!年轻时香,老了也香……

      “我说,行了行了,那就上炕睡觉吧,香不香的在一条炕上歇歇,天亮我送你回去。

      “他说,不行,外孙子来了,我不能在这儿住……”

      春香老太太觉得舅爷有些反常,就说:“一定要走,我送送你吧。”

      想不到在回来的路上,舅爷死了。

      舅爷死了。舅爷的头枕在春香老太太的怀里,神态很安祥。像熟睡,睡得很舒适,很香。望着“安睡”的舅爷我的心里很悲痛,很歉疚——如果不是为了我,舅爷也许会跟春香老太太一起度过一个幸福、甜蜜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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