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焦黄焦黄的玉米棒子挂的房檐、树杈、院墙哪哪都是,房顶上也已经码上去了大半垛。屋角的树梢上还挂着几个大柿子没摘下来。偶尔,几只麻雀会落在院子里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地觅食。
打昨儿晌午起,屋顶上的烟囱就一直没有冒过烟。
过了夏,柳儿一天天觉得,身上的气力就像纺车里的棉花一样,慢慢地,一丝丝被抽掉,离自己越来越远……那种痛而无力的感觉,18岁那年,柳儿便有过。
那年,也是个秋天。杨子走了以后,20年,无音无信。打那起,柳儿的胸腔子就一直冷着,疼着,空着。只有贴在胸口衣服里侧的小布兜里,那层层红布里包裹着的像章,还似乎留存着一丝丝曾有的温度。
“吱嘎——”,院门被重重推开,一个粗哑的女人声音传了进来。
“柳儿,柳儿啊,在家不?”
“听我家二小子说,你都两天没起火了,咋回事啊?”
重重的脚步声带进来一个腰粗臀硕的女人,是大桂,柳儿从小的好姐妹,现在的村长媳妇。
“柳儿,你看我给你拿来……柳儿——柳儿啊,我的好妹子啊!”
惊呼过后,嚎啕顿起。一声声毫无遮拦,似乎要震碎窗棂、掀开屋瓦,似乎要把这些年压在心头的不解、怨怼一股脑发泄出来,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一片。
炕上,大桂的嚎啕已渐渐转为啜泣,胸前的衣服早已湿了一大片,鞋子还穿在脚上。呆愣片刻,她伸出手,慢慢把柳儿斜歪在被垛边的头揽在怀里,轻柔地、一点一点捋顺柳儿散乱的头发,生怕自己指尖上的粗糙划疼那苦命的女子。
“柳儿啊,你咋啥话也没撂下,就,就这么走了,啊?我苦命的妹子哟。”
“妹子,姐知道,姐一直都知道你心里想着啥。知道你为啥总不肯嫁人,知道你树上最大的柿子为啥总舍不得摘……”
“可你个傻妹子,你傻透了你知道吗?你总想着人家,人家想着你吗?”
“你说你这辈子啊,都毁在那个挨天杀的小子身上了,我苦命的妹子啊……呜呜……”
白,到处都是白……
从随父母回到城里不久遭遇那场车祸起,杨子就被这浓到极致也淡到极致的令人讨厌的白紧紧包围了快20年。
这几天,杨子忽然一反往日的烦闷。尽管越来越频繁的透析、医生越来越频繁的探看、母亲越来越温柔的话语,都让他觉得时日无多,可他却一心向往最后那个时间的到来。
无来由的,他很愉悦。
“妈——”
“哎,这就快好了,妈给你打点苹果汁,你多少喝点。”
转过身,惠萍又开始忙。自从20年前儿子被撞成高位截瘫颈部以下没有知觉到现在,她生活的字典里便只剩下一个字,那就是“忙”。当然,还有心里的苦。
“妈,别忙了,我喝不下。咳咳……”
“好好,不喝不喝,孩子,快告诉妈,哪不舒服?”
“我没事,就是想和妈说说话。”
看着儿子欲言又止的样子,惠萍心里猛然跳了几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猛袭了上来。
“孩子,你想说啥就说吧。”
“妈,我说,但您……得先答应我,千万……别伤心。”
“好,妈答应你。”
“妈,我死了以后……”
20年了,自那场车祸后,“死”这个字眼几乎是惠萍耳畔的禁区,从不许身边任何人嘴里吐出来过。一下子,她的耳朵好似灌满了芒刺,喉咙也猛然被多年吞下去的泪水重新哽住。
“孩子,你不会,不会……的。”
“妈,说好了……不哭,您听我说,求您……”
“嗯嗯,妈听着,听着。”
“我死了后,请您……把我……葬回咱村……”
“你是说咱回城前住的村子?”
“是,”
“儿啊,你心里还想着柳儿?”
“是,妈,我,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
“不,我苦命的儿,你对得起她,对得起。妈不舍得离你那么远啊。”
“妈,求您,这是……儿子这辈子最后一个愿望,妈——!咳咳……咳咳”
“唉……我苦命的儿啊,你安心去吧,妈答应你。”
村子里,大桂家。夜已经很深了,两口子躺在炕上,一丝睡意也没有。
“白天杨子妈跟你商量的事,你倒是答应不答应啊?”
“没法答应!”
“你!”
“政策不允许啊,你让我咋办?”
“亏你还是村长呢!”
“村长怎么了?村长也不能违章办事啊。他家现在在村里一没户口二没房子,哪能说埋就埋么?”
“就看我柳儿妹子的面上,人死为大,行吗?”
“不行!”
“你这个倔驴!”
“倔驴就倔驴,谁死都想埋咱村,村里还种不种地了?”
“哼,懒得理你!”
“爱理不理,睡了啊。”
村长一翻身,与大桂形成背靠背的姿势。没一会,就响起雷鸣般的鼾声。大桂俩眼睁得圆圆的,死盯着房顶。每当有愁事,天花板上那些陈年旧渍形成的纹路就会在月光下活起来,像奔马,像猴子,像绵羊,像老鹰,像古代侠客和仕女……
第二天一大早,大桂红着两只大眼,推开柳儿的家门。迎面正碰上怀里抱着骨灰盒的杨子妈。
“婶子,您这是……”
“唉……我想,带杨子到柳儿坟前走走,和她告个别。”
“好,婶子,我陪您去。”
村口,一座小小的坟茔。
惠萍站在坟前,紧紧抱着儿子的骨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素来软心肠的大桂也陪着落了不少泪。忽的,她抬起头,一会儿瞅瞅春柳的小坟丘,一会儿看看杨子的骨灰盒,猛然开口,唬了惠萍一跳。
“婶子,我有个主意!”
“啥?”
“给他俩结阴婚!”
“阴婚?”
“您不是想按照孩子遗愿,把他留柳儿妹子身边吗?给他们结阴婚合葬一处,就啥都解决了,也了了这对儿苦命鸳鸯多年的心愿。”
“这……合适吗?”
“我妹子孤身一人,她的心事我最明白,我是她姐能替她做主,就看您的了。”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次年春,大桂在那座小坟旁,栽上了两棵树,一棵杨树,一棵柳树。
风中,两课树肩并肩招展着身姿,彷如曾经青春年少的他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