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摇摇晃晃地回去灯没拉,衣服没脱,就埋头蒙住被子躺下了。
那个气呀,我他妈的还算个人吗?堂堂的一个男子汉,向这个人说好话,向那个人说好话,我成什么人了我?
猛然,黑子一骨碌又坐了起来,不对,怎么家里没有一个人呢?黑子拉着灯,缩了缩粗短僵硬不听使唤的脖子,咕噜了几声,照自己的脸搧了两耳光,似乎清醒了过来,对了,妻今天到郑州进货去了,孩子,我的孩子,怎么就忘记接孩子去了呢?
黑子一时惶恐,日急慌忙,锁住门,骑上自行车就往外走。
冬季天气短,他家住的地方离学校又较远,现在已经七点多了,孩子会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黑子的脑袋里,像有一个黑陀螺在他的眼前旋转……
紧接着,他停住自行车,把支架支好,摸出手机,迅速地搜寻着孩子班主任的电话号码。
糟了,说是要保存,记得那次慌慌张张与孩子的班主任见面时,他的上司叫他急着回去写材料,就没记上呀?咋办?他挠了挠后脑勺,双腿颤抖了一下,啊,我的天呐,我现在必须清楚我的孩子在什么地方!可是,可是我平常一股劲地只知道工作,工作,根本对孩子的一切什么都不了解?有时写起那破材料来,孩子问问作业什么的,我总是斜着眼瞪他一眼:问,问个屁,就没长脑筋,自己想办法做。现在想起来,黑子感觉心里酸酸的……
昏暗中,黑子向前伸出两手,像是做梦似地的走进了一条干枯的河渠里。远远望去,前面犹如一座高高的拱桥,拱桥的前面好像矗立着许多高档的别墅区,再往前看,灯光辉煌,酷似繁花似锦的公园,他还想往前看,结果,一眨眼,天地万物像是从里到外收光似的,只有昏暗,只有阴影,活像一张巨大无边的大灰网,降落在干枯的河渠里。黑子摇了摇发木,发痛的大脑袋,用舌头舔了舔粘在牙齿上面的一丝菜叶子:“呸”,黑子狠狠地往外唾了一口,舌头僵硬地停留在上下牙齿间,像抽了筋似的,足足有四五秒钟才收了回去。后又试着去推自行车,结果,晕晕乎乎地怎么也站不稳。但是,他却觉得河渠两边的健身器旁边,骚乱的人群,悠悠忽忽,一面来回走动,一面好像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他。他想求助他们帮助他,就无可奈何地,巴结地望着他们,可他们就像看不见他一样,他觉得奇怪,为什么每张脸他都熟而又觉得不熟呢?
尤其是那个刚到秘书办公厅工作的,细高个子的年轻人,不是刚才还和我围坐在一张饭桌子上吗?怎么,怎么一会儿就不认识我了?
您,您叫什么名字来着?黑子晃着脑袋,东倒西歪地一边往前走一边指着那位年轻人大声地问。
嘻嘻,您是不是喝……
您他妈的别小看我,我,我写材料的时候,您,您小子还在娘肚子呢?黑子踉跄地又往后移了几步,想托住自行车。
“嗖儿……”,一阵凉风,从空气中又腻又潮的干枯的河渠里,吹在黑子膨胀的脑壳里,像一滴清凉油,刺激着他的脑细胞,似乎一直刺激到他的内心,他的思维渐渐活泛起来……
黑子在昏暗的,影影绰绰的斜光缝隙里,去找他的自行车:妈的,老子伺候领导十几年了,还骑着个破自行车去接孩子,而他们那些当领导的,有什么毬本事,却一个个坐着小轿车满街跑,连他妈的家里人,也跟着他们抖威风,他们的孩子就长得那么金贵?哈哈哈……忍吧,忍吧,老子总有一天……
黑子的脑神经出毛病了:哈哈哈……
黑子总算抓到了他的自行车,就像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摸索着往前推。
斜叉路口边的一盏银白色的路灯,明白的提醒黑子,他走错路了,我怎么会走到这干枯的河渠里呢?一种不祥的预感驱使着他,必须赶快离开这里。原来这个干枯的河渠,夏季里的洪水也是大着呢?近几年,修渠改道,扩建城市,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还没顾上派用场吧?可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呢?
凡事都有个因。黑子抬头仰望了一下昏黄深邃的苍穹,透凉刺骨的寒风,仿佛从他的头顶直贯到他的涌泉穴,然后,再绕到他身体的各个神经节,他这才算彻彻底底地清醒了。
于是,自由的生命活动细胞,眨眼转移到干枯的河渠里——黑子想起,有一年的洪水泛滥,他参加了活动并写了通讯报道,而且还得了奖,今天他才会来这里的吧?
十多年了,和他同时写材料的,有的当局长,有的当副局长,最差的也挂个虚职副科级什么的,而他,还原封不动的爬格子。所不同的是,近几年,他的桌子上,只是多了一台小电脑。
这是咋了?
黑子想不通,黑子也无法想通……
黑子现在最关键的是要尽快找到他的孩子!
可是此时已是晚上,没有个目标,能瞎转悠吗?黑子不由得扫看了几眼河渠两边的,那些闲散的人们,僵硬的眼睑,突然变得柔软润滑起来,舌头也变得随和柔软起来。这时,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报警,对,是得报警!这种新的冒险刺激了他,狠狠地把自行车往前一蹬,可没蹬几步,他又觉得自己幼稚可笑?
哪能呢?
别人笑话不要紧,关键是孩子的名声?我这当父亲的真他妈的混?前途昏暗无光,家庭不睦不谐,难道是我真的没能力?还是……
窝火窝火窝火……
黑子疯子似的喊叫起来。
他什么也不顾,似乎感到非常兴奋……
河渠两边的闲散人们,跑过来了,可他内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执拗劲:今天豁出去了,什么脸面不脸面,只要自己心里痛快,喊吧,喊吧,大声地喊吧……
张秘书,您是怎么了?我送您回家吧?细高个子的年轻人,走到黑子跟前,托住黑子的自行车,真诚地说。
人们也都围过来规劝着。
滚!黑子大声地喊叫着。活像黑道里的大头目,怒眉瞪眼,吓得人们沉默不语,也不敢去劝他。他完完全全像变了个人一样,骑着沉重的自行车离开了……
黑子漫无目的地骑了一阵儿,忽然想起他的孩子,有一天好像与他说过他想去一个网吧里打游戏,他不准,孩子还咕噜了几句。那么,今天晚上孩子会不会去……一种既不安又不祥的感觉,使黑子神经质地周身颤抖起来……
县城里的网吧有好几家,黑子在脑子里过滤了几遍,首先从小的网吧寻找。根据平常他对孩子的观察,孩子一没那么多钱,二没那个胆,黑子认为这个判断还是正确的!可让黑子没想到的是,他把几个小网吧寻找遍了,还是没见孩子的踪影。
黑子急了。
黑子又一次想起报警。
可当他把自行车斜靠在一堵墙上,掏出手机正想报警时,没拔号码,手又缩回去了,还有两家大的网吧呢,或许……
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是晚上八点多。街上除了饭店之类的服务行业,都已关门打烊。他有点儿困顿了?头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直向下点,铅一样的双腿,怎么也不听他的使唤,自行车的车把也扶不住了。
怎么办?
继续找!心里有个声音告诫他。
就在这个声音的督促下,他来劲了。并且,他模糊感觉眼前裂开了一个充满幸福的光环在等待着他,抓挠着他……一瞬之中,他描绘着他的前途,人生,命运,还有他的家……
“祸兮福之所倚……”
他似乎顿悟了。世界仍然是这个世界,`但是,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往前跨了一步,生活中的真实性,就这样被虚无化了,剩下的只是埋怨,恐惧,不安,失落,乃至绝望……
过去我就是这样子的,对吧?生活中的真实性,折射出我的懦弱性,对吧?黑子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妈的,好狗不挡道,给老子滚开……一个虎背熊腰的醉汉子,骂骂咧咧地,照黑子的自行车狠狠地踢了一脚。 你他妈的也太欺负人了吧,街上的路那么宽你不走,干吗非要寻我的茬?黑子说完扭回头一看,惊呆了,啊……怎么会是我的顶头上司——县委秘书长呢?
对不起,对不起,钱秘书长……我,我该死,我该死,我是有点喝,喝……
嗯,怎么是您呀?钱秘书长斜睨了一眼黑子,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了两句,被一个黑子不认识的人扶着走开了。
黑子弯着的腰直起来后,钱秘书长早已钻进高级小轿车里没影了。
黑子羞惭地嘴唇哆嗦了一下,心里突然萌发出自己讨厌自己的念头来。
我他妈的怎么这样没出息呢?刚才还踌躇满志地,筹划着自己的前途,家庭,可一见了领导就他妈的软蛋了呢?黑子的自尊心,像一块洗衣板似的,被自己搓来搓去。
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一股冷森森的,鄙夷的目光向他直射过来。
门堆儿虎,您就会喝上几杯猫尿瞎逞能,有本事到外面闯啊,闯啊,闯啊……妻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像把匕首一样,直戳他的心窝……妻容易吗?妻为了这个家,东奔西跑地到外地进货,容易吗?不知妻今晚住什么地方啦?怎么也不来个电话呢?或者,发个短信什么的也可以呀?
他急忙去掏手机,打开手机一看,黑着一张脸。
黑子用他那粗短细软的手,捂住胸口想妻那娇嫩妩媚的脸,现在为了这个家,变得又黑又瘦,便浑身难受起来……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辆小轿车按着喇叭,从它身边“嗖”地窜过去时,他才紧张起来:
孩子,我的孩子,我得赶快去找我的孩子!
黑子慌忙把自行车扶起来,正了正把,骑上就往前跑。
料峭的寒风中,黑子的脑袋里膨胀得鼓囊囊的。
啊,这一晚上,这可怕的一晚上,好像是生死别离的一晚上……
他又一次想报警。可是,他摸了摸上衣口袋,才记起手机没电了,摇了摇头,蔫了。
街上的人渐渐少了。猛然,他看见一伙年轻人,搂搂抱抱地从一个挂着“阳光网吧”的地方晃荡出来。他的心,急速地跳动起来,我的天,我的孩子难道就和这些人在一起吗?他可是个小孩子呀?
想到这里,他的心一阵绞痛,唉!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他把自行车放好,忐忑不安地走进了“阳光网吧”。
昏暗的大厅里,空气混浊,烟雾缭绕,他急速地看了看爬在电脑边的,玩得正起劲的网手们,从后背看,没有他的孩子。为证实他的判断,他硬着头皮,屏住呼吸,一个个的查看: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