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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丢了

时间:2014-11-30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蒋九贞  阅读:

  1

  那一年的那一天,日子很是平常,平常得和以往所有平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可是,扑通一声,阮二家就蹋了天了。

  那是黄昏之前的时分,快要落山的太阳仍然那么灼灼的烤得人冒火流油;村子当中的井台边,已有人拉了席子,先占了得风口的平地,等着夜凉。蚊子嗡嗡地闹哄着,就有噼里啪啦的芭蕉扇拍打的声音此起彼落地响起。

  “都占满空地了。咋还不回来的?”

  她是在念叨她的丈夫阮二。阮二从邻村盖房子的工地提前收工回家,便急慌慌去了西河。他把自家的那只就要发情的嫩母山羊拴在西河堤顶的一片青草地里的木橛子上了,把绳子接得长长的,让它在那儿吃草,渴了还可以下到河底喝水,热了就在堤下的断崖避暑,断崖下一天到晚都是荫凉。这是他最看好的一块牧场了。她想,一天下来,羊早已肚子鼓鼓的了,早就在巴望去牵回它了吧?阮二去了半天,眼看黑影就从天下罩下来了,咋还不见回来呢?早回来,早吃饭,早到井台边占个凉快的地方。

  “这个无才拉用的东西!”她又狠狠地骂道。

  •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看见阮二的影子一歪一歪地走近了。阮二走得蔫蔫的,比往常更显得窝囊了几分,连脸都是哭丧着的了,老得像过了六十岁,在暮色里还蒙了一层死灰。

      “羊呢?”她问。

      “丢了。”他答。

      “丢了?”她一惊一乍。

      “丢了!”他说着,蹲下身子,两肘抵住两膝,双手托着腮,额头朝着滚烫的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丢了?哎呀,这日子咋着过呀!丢了,丢了,咋就丢了呢?你快把它找回来。啊啊,这日子没法过啦……”她就哭了,声音直直的。她是有名的“二疯子”,除了“口”(方言,泼口,意指无理搅三分或得理不饶人)以外,其实并不疯,只是行为上有点儿疯疯狂狂的,她一发出哭声,那声音就令人起鸡皮疙瘩,直得没有一点儿弯儿,没有一点儿抑扬顿挫,全是高八度,而且特尖。

      她的哭声引得全井台的人都过来了,连不少正在家中吃饭的大人孩娃也出来了。

      她对着那些村人们,拍着腿,又说:“这日子没法过啦。我原说俺的羊带了羔子,一窝三,就说一窝俩吧,几个月后这俩又带了羔子,一年以后就是一小群,三年以后呢?五年以后呢?俺就不会这么穷了。可是,可,这日子咋着过呀!”说着又哭。

      阮二还是乞着头蹲在那里,仿佛一个被千夫所指的罪犯。

      “你,你咋不去找呀你?去找呀,去找呀——”她奔阮二撞过去,一头把他顶倒,自己也倒了。

      阮二爬起来,把她也拖起来,懦懦地说:“哪找去?找遍了,没有。”

      “这日子没法过啦!”“二疯子”缓了一口气,又哭。

      “我到处都找了,没有,连木橛子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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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许它跑回你家了哩?”有人不无侥幸地劝说,“再细找找。”

      阮二腾地跳起来,就往家里跑。

      “这日子……”“二疯子”也被人架回家。

      2

      当然羊是找不着了。阮二蹲在当门那条破凳子旁边,好像只要和破凳子过不去,羊就会回来似的。屋里没有点灯,破凳子和人都渐渐被黑暗吞噬了,和他家的破屋子一样,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片。傻儿子瘫坐在一边的蒲垫上,笑眯眯地看着爹,看着还在外边拍着大腿又哭又说的娘,嘴里不时发出“啊,啊”地叫声。

      “这日子咋着过呀!这日子没法过啦!”“二疯子”望着村人们一个个走了,望着昏沉的天空下自家四壁空空的破屋子,和邻居家高大且灯火明亮的院落,心里越发觉得日子没办法过下去了。“人家都是楼瓦雪霜,俺的家鸡窝都不如,这日子是没法过啦。你谁不比俺有?你的心叫狗吃了,你咋忍心偷俺的羊?那可是一只母山羊哪,一只母山羊,你想想……”

      “你说谁偷了你的羊?”突然,邻家院子里传来责问声,那是主任娘子尖利得像锥子一样的声音。

      “二疯子”没转过弯儿,还在哭着唠叨:“……一年,两年,俺家也能盖上楼,扯起电。可是俺的羊就叫你偷走了呀,你……”

      主任娘子咣当拉开自家的大铁门,一蹦就蹦到阮二家门口,“你说谁偷了你的羊?”

      “二疯子”嘎然停止了哭,停止了说,连喘气也停了:我惹着你主任娘子了吗?

      “你说谁偷了你的羊!”

      “我没说你偷的。”“二疯子”先自有些怯了:主任娘子非等闲之辈,大队主任管着全大队两三千口子人的生杀大权,主任娘子少说也像铁扇公主一般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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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瞧你这张×嘴,满嘴喷粪,你倒是说谁偷了你的羊?人家富你就眼热了?眼热你也找个好男人。哼,龌龊鬼样,别说一只羊羔子,就是你脱光了躺大街上,也没人瞅一眼,哪轮上你指桑骂槐!”

      “我没说你偷的。”“二疯子”重复着说。

      “那——你到一边说去,别说了叫我听见。”

      “反正没说你。”

      “还说没说我?你口口声声楼瓦雪霜,楼瓦雪霜,你不兴吗?太阳没从你门前过吗?”

  •   “我没说你……”

      “啪!”一声脆响,有人看见主任娘子扬起的巴掌闪电一样击打着“二疯子”的脸,使“二疯子”的脸和主任娘子的巴掌之间生了一道道火光。“二疯子”打了几个趔趄,就一屁股坐在坑坑洼洼的土地上,半天,“哇——”地一声哭出来。

      “这日子没法过啦,我也没法活啦!”“二疯子”拍打着地平,“俺的羊丢了,我就说说,又没说谁。这日子还咋过呀!阮二你个孬种,你老婆挨了打,你看着解气了?高兴了?连个屁也不敢放了?我还咋着活呀!我,我跟你拼了吧,我反正是不活了!”

      “二疯子”从地上旋风一样爬起来。人们以为她要跟主任娘子拼命了,等着看这一场厮杀。主任娘子益愈振奋,口中吐着一连串的脏话,拉出了非将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的架势。“二疯子”却陡地转过身,一头撞到双手托腮蹲在当门破凳子旁的阮二身上,阮二连人带破凳子一齐倒地,她也扑倒了,破凳子的一条腿砸着了她的屁股。

      “我跟你这个窝囊废拼了,拼打拼打死了算啦,死了就不受这个罪了,哇——”

      几个人把主任娘子劝回去。主任娘子余恨未消,骂着:“一地鸡毛的破货,偏说人家偷了你的羊,你那羊羔子值几个×钱,值得俺沾手吗?”

      3

      过了许久,有人悄悄进了屋,无声地把他们拉开。“二疯子”大约也累了,就喘着粗气,坐在地上。阮二也喘着粗气,慢慢站起来,把破凳子扶正,呜呜噜噜说:“大叔,您,您坐。”

      来人是他的本家,叫阮大,长他一辈,年龄也大,他说该称呼叔的。阮大并不坐,压低了声音,对他们俩说:“也不嫌别人家笑话,两个人老是吵啥哩?”

      “哎,大叔?”“二疯子”叫了一声。

      阮大忙止住,在喉咙里说:“小声点儿。”

      “大叔,俺这日子是没法过啦,本来就穷得叮当响,屋漏偏逢连阴雨,羊又丢了。这可是一只母山羊啊,几个月就能下羔子,下了羔子再带羔子,羔子再下羔子,三年五年,日子也该好过些。可是就丢了,可是人家还不让骂,一骂就说骂了她。这日子还咋着过呢?还不如拼打拼打死了算了,省得活着现世。”

      “不憨不傻的净说蠢话,你和二子拼?你和主任娘子拼还能拼出点儿荣光来,和自家人拼算啥本事?你要是拼,去找主任家,我不拦你!”

      “可是,可是,我也不是怕她。我是怕这个窝囊废以后受人家的气,我死了,我不怕了,可是他咋办?还不被人家欺负死?我是顾念着他哩,要不,我才不怕她哪!” “这不就得了?”阮大把声音抬高了一点儿,令他们都能听得见。“还得往后过啊,那就不能再闹下去了。羊,丢了就丢了吧,你家过去没喂过羊不也过来了?穷是穷了点儿,只要挺起腰杆儿过,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穷富都不是天王老子注定的。”

      “可是,羊丢了,可是俺的希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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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丢了就丢了,丢了啥法儿?丢了羊难道就不过日子了?”阮大说,“日子总是要过的,羊丢了不能丢人。唉,咱三等老百姓的,也只能想,人活着就好,千万别再闹了,啊?别闹了。我走了?”

      阮二一直没有吭声,这时抬起头,说:“大叔,这羊丢了就不兴找找的吗?我,我还不甘心,不一定就找不着了啊?”

      “找,找,咋找?我也没说不叫你找,你找得有个找法儿,在家里骂大街能骂来吗?还骂出了事,丢了咱阮家的人。”

      “哟,大叔,你看你说的,好像都是俺的错,羊丢了是俺的错,找羊也是俺的错,那你说个对的吧!”

      “二疯子”站起来,双手拍着屁股,把一屁股的尘土都拍打到阮大的脸上。

      “轻点,轻点儿。”阮大慌忙叫她声音小些,并下意识地朝门外瞅了瞅。

      “你说个对的吧!”她又说。

      “猪肘子煮一百滚儿都往里弯,我说话也是为你们好,别嫌我刚才说话不中听,中听的话不管用。这都更把天了,羊连个影子也没有,丢的面儿大。骂街没有用,人去找又找哪块儿?你要非得找,就写个寻羊启事,在庄里庄外贴贴,兴许有人见了给送回来。”阮大说着,抬步就要出门,出门时在门框处贴着身,四下里瞭望了几秒钟,见隔壁的灯火也熄了,就轻手轻脚走了。

      这时候,更鸡又打鸣了,井台那边的人声也稀了,时有响鼾在稠密的星星间穿来穿去。

      “还不快去做?——这日子没法过啦!”“二疯子”喝令着阮二。

      4

      看着太阳从大洼子里边升上来,叫他立即想到他的羊,想到他的羊也许被人偷去宰了,放倒在案子上时“咩咩”的呼唤阮二救命,呼唤着阮二救命时便被屠刀一刀割断了脖子,血“咕嘟”下子涌喷出来,鲜红鲜红,染了半拉天。他觉得小肚子憋得慌,掏出来洒了一阵子,又看一眼太阳,打了寒颤。然后,慢慢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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