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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头饭

时间:2014-04-07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清水  阅读:

  1964年的冬天,42岁的赵庆璧选择了自杀。他是一家乡村卫生院的院长,乡村知识分子,写一手好字,学的是西医,也懂中医。作为医生,他自然知道选择哪一种死法最体面:安眠药。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也是服用安眠药而死,他死之前还写下了遗书,解释关于死亡的缘由,他说:“吊死、跳楼、卧轨这几种方法都死得很难看,感到一股出自美感的厌恶;投水自杀对于会游泳的我来说也是行不通的,用枪或刀自杀的话,很可能会因为我手抖得太厉害而失败。”死亡于他更像是一份食物,死亡的手段犹如烹饪的技法,煎炒烹炸,细心料理,祭献给冥冥的来世。

  赵庆璧有没有过那么多的思量,早已经无法考量,他没有留下一句话。他的死与“四清”有关。

  “四清”运动的全称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1964年,中央政治局召集全国工作会议,在毛泽东的主持下讨论制定了《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将“四清”的内容规定为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强调这次运动的性质是解决“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提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 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赵庆璧是“四清”的对象,他不堪重负,在睡梦里纵身一跃,翻越过生命的屋脊。

  他是我的爷爷,我未曾谋面,只是在陈旧发黄的照片中见到过他年轻时的面容。

  •   我的奶奶对他的死语焉不详,讳莫如深,只是提及前一天他回了家,晚饭吃的饺子,是他指定要吃的。1964年,大饥荒刚刚结束,一顿饺子,已经是我爷爷能想到的最高级的饭食了。可能还会有二两猪肉,搭配着放在里面,兴许还有韭菜?这些都是遥想与猜度,我甚至能想象爷爷坐在饭桌前,外屋灶台冒着热气,奶奶在外忙活,我14岁的爸爸已经身材高挑,青春期爸爸嘴唇上已经有微微的胡须,我爷爷看着这一切,吃下一个个饺子。这一切早已经无法考证,我的奶奶也已经仙逝有年。

      能够确认的一点,除了我爷爷,在吃那顿饭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那是一顿断头饭。

      二

      我总是想弄清楚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最后一顿饭吃的是什么。食物与死亡,这个两个顺理成章的事物,总是在貌似关联的一瞬间,塌陷,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自杀。他早上与家人一起用过早饭,去公事房办公,遗书已经事先写好,后事交由陈寅恪、吴宓打理,去了昆明湖,投湖而殁;1942年10月13日,弘一法师圆寂,早在半月之前,弘一已经向妙莲交代后事,种种细微之事,包括“去时将常用之小碗四个带去,填龛四脚,盛满以水,以免蚂蚁嗅味走上,致焚化时损害蚂蚁生命, 应须谨慎。”1966年8月24日,老舍坐在太平湖前,整整一天,几乎没有动过,那天午夜,老舍投湖自尽。如今的太平湖早已经被填埋,成了混乱狭仄的小区,唯有一个太平湖菜市场依稀记载着当年。

      美国女歌手Whitney Houston2012年2月11日死于比弗利希尔顿酒店酒店。能在微博上看到死亡现场的照片,惠特尼在当晚所享用的食物及饮料包括:汉堡、炸薯条、火鸡三明治和墨西哥辣椒。从照片中还可以看到一罐喜力啤酒和一个空的香槟酒杯,据称,这个香槟酒杯此前盛满了香槟。许多女明星都热衷于香槟,比如玛丽莲梦露,在更早的1962年8月5日,梦露裸死床上,死因至今众说纷纭,比较中肯的说法是服用安眠药过量导致死亡,而她最爱的是Dom Perignon香槟,当天她也是用香槟服下安眠药。

      与死亡这个西瓜相比,吃一顿饭连芝麻大小都算不上。日本的摄影师荒木经惟曾经说过一句话:“饮食,是前往死亡之路上的一段激情。”这话溢美了饮食。

      我能想到的更多的是饥饿。作家杨显惠写过《夹边沟记事》,夹边沟农场在甘肃张掖,是一片贫瘠的盐碱土地,无法收获粮食,几千名劳教分子在此落地生根,面对着饥饿与死亡巨大的空洞。每天能吃的只是食堂供应的树叶野菜叶子煮成的糊糊汤,然后在忍耐着,等待下一顿糊糊汤。如果能在草滩上挖到老鼠洞,里面有一些粮食,便已经是上天的恩赐,如果再能捉到一只蜥蜴,烧着吃,就是无上美味。

      在夹边沟,兰州中医院的右派高吉义被派往酒泉拉洋芋(也就是土豆),饿极了的右派们偷偷煮熟了一麻袋洋芋,9个人吃了整整160斤,一个人活活胀死;麦收的时候,也有右派偷偷吃了大量的生麦子,然后又喝了大量了水,到了夜里,麦子在肠胃里发酵膨胀,导致活活胀死。许多人都死于肠梗阻,死状极其惨痛。

      在《顾准日记》中,也有大量的文字描写了食物。1959年11月21日,他正在河南商县,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前晚昨晚均早睡,未能入寐,为食物的欲念所苦。想如何找杨、陈、何三人中的好对象得以早上喝一次菜汤,想如何“搞”点红薯与胡萝卜吃。想回家时如何尽情大吃一个时期,烤白薯北京很难买到,窝窝头是美味。实在买不到啥吃时,打算到东安市场,阜外大街作巡游,有啥吃啥。再不然,到专备外宾吃的菜馆去吃它几次。”1960年1月15日,他又在日记中写道:“南山粮多,现在农村流窜犯比城市流窜犯多。人们都往南山跑。青年妇女,分不清是姑娘还是媳妇,只要有吃的,自愿留在那里给人当媳妇。饥饿是可怕的,饥饿推动人们做出看来做不到的事情来。”

      读中国古代美食笔记,文字间带着油脂芬芳,情趣雅致;而读顾准文字,文字里藏着红薯窝头,字字带血,食物之中,总有着濒死的体验。

      三

      300多年之后,金圣叹的才华都已经消逝在历史中,倒是一个以讹传讹的故事流传颇广——他在临死前,曾告诉儿子: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滋味。这个故事最早来源于《清稗类钞》,引金清美《豁意轩录闻》,说他的遗书是:“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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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是豆腐干与花生米,还是盐菜与黄豆,都嚼不出什么别的味道来,这最多算是一个玩笑,跟死亡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据史载,金圣叹“临终前饮酒自若,且饮且言曰,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

      在金圣叹死后200多年的1935年,有一个人死于福建长汀,临死之前,他吃了四碟小菜,喝了一壶酒,神情自若,环顾四周,说“此地甚好”。这个人是瞿秋白,在狱中写了《多余的话》,作为遗书,最后一句是:“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这句话与金圣叹遥遥对应,给死亡这块滚动不止的巨石,稍稍吹了一阵风,然而死亡依然迅速坠落,滚过肉身,生命不过软如豆腐。

      在监狱的传统中,断头饭往往不可少,旧时往往称之长休饭,离别酒,在加上白方肉,用刀片着吃,寓意刀餐。清朝时,这顿饭叫辞阳饭,往往是酱肘子一包,大饼一斤,刑场设在菜市口,总是秋后问斩,名为“秋决”。菜市口有药铺鹤年堂,每有问斩,鹤年堂都在头一天得到通知:“搭席棚,备酒食,勿外传,日后付款。”谭嗣同死在这里,他死前写下“我自横刀向天笑”,康广仁也死在在这里,他是康有为的胞弟。吃了断头饭,饮了离别酒,前面一站就是黄泉路,在传说中,那边有奈何桥,有人给你灌下孟婆汤,前尘往事俱往矣,生永远短暂,而死亡无比漫长。

      很少有人会在临死之前胃口大开,人对死亡的恐惧远远大于对食物的渴求,尽管这两者都是本能。英国有一个摄影师詹姆斯·雷诺兹在美国监狱里拍下了一些死刑犯的“最后的晚餐”。

      都是一些简单的玩意儿,1995年4月,McVeigh在奥克拉荷马城制造了一起汽车炸弹爆炸事件,造成168人死亡,450人受伤。在善待动物组织(PETA)的恳求下,最终Mcveigh答应在最后的一餐中不食用肉类,他吃了2品脱薄荷巧克力脆片冰激凌;Gacy,别名“小丑杀手”,由于奸杀33人被判死刑。他曾经是肯德基的一名餐厅经理,他为自己的最后一餐选择了肯德基的炸鸡,炸虾,薯条,草莓和健怡可乐;Buell由于在1982年性侵犯以及谋杀一名11岁的幼童配判处死刑,同时因其他的强奸指控被判处121年徒刑,他选择了一 枚去核的黑橄榄作为最后一餐,这可能是由于他对Victor Ferguer的崇拜所致——后者在1963年被执行绞刑,死前最后一餐是一枚未去核的橄榄。最要命的是Barnes Jr,他于1989年在受害者的居所内抢劫,殴打并刺杀了一名女性受害者。他最后一餐的选择是:正义、平等和世界和平——很不幸,这三样不属于可选择的食物范围,监狱的官员最终拒绝了这一要求。

      四

      饥饿能使味觉变得灵敏异常。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由于一次酒后的斗殴,被关在看守所里。

      每天他念叨着红烧肉入睡,第二天又念叨着红烧肉醒来,每每遭受殴打与谩骂时,他就在心中默念红烧肉。红烧肉在这时已然是他的上帝。当他从看守所出来,吃的第一顿饭是红烧肉,这几乎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红烧肉。

      1990年,万夏正在重庆看守所里,这个第三代著名的诗人,被许多人看成“活在当代的古代人”也躲不过牢狱之灾。2011年年底,我们一起去了重庆,在傍晚经过长江,重庆看守所就在对面的山上。万夏说,他能记得住每一班渡轮的汽笛声。在他坐牢的日子里,送走过不少死刑犯,行刑总是有一些征兆,看守所白发的老所长有时深夜会在牢房里转悠,听着他慢条斯理的脚步,熟练的人们就知道:死神来了,第二天,总会有死囚死去。如果当天吃的不是馒头菜汤,而是面条,其中也有颇多含义,这也意味着将有人上路。

      每一个坐过牢的人,都会对食物有着超乎常人的感触。高晓松因为酒驾被拘役,长达六个月,他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也提及他在狱中对食物的渴望,“隔个四五个星期如果你这屋一直都没打架,就能评一次文明监所,奖励是五天的晚饭是有肉的,而且有很多肉,第一天是烙饼卷肉,第二天是粉条炖肉,第三天是蒸的肉龙,第四天是木樨肉,你到那天就特别高兴。那个肉极大地激励大家不许打架,谁也不许打架,一打架就没了。”

      这至少是一种有希望的渴盼,在我看过的许多文字中,更多的是毫无悬念的绝望。比如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在这本伟大的书的开头,索尔仁尼琴写道:“献给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但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起一切,没有猜到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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