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莱西是我养的一只金毛,五岁,上个星期死于车祸。
II
在我五岁那年,父母离婚,我被判给了母亲。
母亲经常不在家,偶尔回家也只跟我匆匆地说几句话。家里有一个保姆,她时常在嘟囔着什么,我听不清,也听不懂。
我有两个好朋友,他们都不会说话,和他们在一起时总是我一直在滔滔不绝。我不知道这样有什么不好,但是有一次被母亲撞见了,第二天她给我买了一辆小火车,把我的两个朋友扔掉了。
我并没有觉得有多难过,因为我开始和小火车说话了。
III
我总是会想起莱西,想起它的那双眼睛。
我给它洗澡,陪它玩飞盘,和它说话,当我注视着它的那双眼睛,一瞬间似乎自己被完完全全地看穿。它的眼里总是一片坦荡,让我又是恐惧,又是迷恋。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开它。
直到那一天,有人根据莱西脖子上的铭牌拨通了我的号码。
等到赶到的时候,它就躺在那里,像躺在洒满阳光的落地窗前打盹,唯一不同的是,听到我的脚步声,它不会再突然醒来,一脸兴奋地朝我奔来。
我抱起它,掌心感觉到粘稠的温热,于是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我并没有觉得多难过,真的,我只是一时没有找到替代它的小火车罢了。
IV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五岁,十岁,十五岁,二十岁……
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就像拾级而上,按部就班。见到母亲的次数越来越少,而父亲,我早已记不清他的样子,或许他也一样。
我的成绩不算好,得不到老师的重点关照,但也不算糟糕,得不到老师的重点盯梢。和同学的关系不咸不淡,被别人谈起的时候可能要想好一阵子才能记起我的名字。
我并没有觉得多难过,也没有羡慕谁,无论学习或是人缘,对我来说都没有那么重要。
母亲会定时给我汇钱,确保我能活下去,且不必为琐事烦恼,对我来说这才比较重要。
V
失去莱西的日子已经很久了,但我还是觉得这件事仿佛昨天才发生。
工作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盯着屏幕上一行行报表,脑中不断地处理运算,这样似乎能让我暂时忘记很多事情。
至少比无所事事好得多。
这也许是我破天荒地答应参加公司聚会的原因吧,龙蛇混杂的酒吧里,节奏强劲的音乐,变幻的灯光,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暂时忘记很多事情。我从吧台拿起一杯伏特加,一个转身就和一个金发女郎撞了个满怀,酒统统洒在了我和她身上。
“对不起。”我忙不迭地道歉。
她没有说话,一边向酒保要了纸巾,一边眯着眼睛打量我。我有些尴尬,“忘了自我介绍……”
“我知道你是谁。”她一边擦着身上的酒渍,一边淡淡地开口。
VI
我在外面租了一处公寓,在领到了第一个月的薪水之后。
母亲还是会定时给我汇钱,我也心安理得地接受,除了这点羁绊,我们几乎已经不再联系了,大概她甚至不知道我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了吧。
而父亲,我倒是有拿着地址偷偷地去找过他,事实上我根本无需躲躲闪闪,他根本已经认不出我来了。他有了一个美丽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孩子,幸福得再容不下任何一个人。
我站在远远的地方,心里为他感到高兴,真的,如果站在这两个人中间的是我,我也会很幸福。
而现在离开了保姆,我开始学着一个人生活。依然上班,下班,只是上班前会照着食谱放好一锅食材,小火慢炖,而下班后会绕到菜市场,买一些蔬菜和水果。
回到家里,香气四溢。
我决定领养莱西,就是在这个时候。
VII
公寓里多出了一个人。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身旁睡着昨晚的那个女人。
我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
“饿。”她嘟囔着,不知道是不是梦话。我揉了揉太阳穴,脑子里一片混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起身去熬汤。
冰箱里有处理好的鲈鱼,本应是昨晚的晚饭。倒油,放鲈鱼,稍微翻几次,放入葱姜蒜,添水,盖上锅盖,然后开始等待。
我没有注意到她出现在身后,她的嘴唇贴着我的毛衣,双手从后面环绕住我的腰。我心中的某处似乎塌了一块,莱西总是在我炒菜的时候跳上我的背,用鼻子轻轻地蹭我的耳朵。
“好香啊,你真厉害。”
我转过身,看着她俏皮的表情,鬼使神差地吻了吻她的侧脸。
于是,在等待鱼汤炖好的时间里,我们让昨晚没有发生的事发生了。
VIII
我决定忘了莱西。
在决定忘了莱西的日子里,第53次走向超市的狗粮专区,第34次在公园扔出飞盘,叫了435次莱西的名字。这个数字会慢慢减少,我这么劝自己,忘记一只狗和一个人一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说是吧,莱西。
这时候长椅上突然落下一个影子,是那个和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
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说起来似乎有点可悲,但她不打算说,我又何苦自找没趣。
“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坐在我身边良久,她终于开口。
“我也是。”我没有看她,从远处跑过来一只金毛,我有些愣神,下意识地想抱起来,却发现它并不是莱西。
这时远处响起了一声口哨,它看了我一眼,转过身跑走了。
而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地觉得,莱西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在我身旁说了很多话,就好像当初的我,对着玩偶,对着小火车,对着莱西,只是不停地说话,仿佛只有这样,才显得自己不那么寂寞。
“有些人走了,剩下的人总得好好活下去。”她这么说。
IX
我和她住在一起了。
我不再工作得很晚,也不再每天心灰意冷地挤着地铁,很多事情都变得有趣起来,一朵花,一片云,在我眼中似乎都充满了无限的深意。每天回家的时候,开始习惯在楼下望着自己的窗户,那里不再一片死气沉沉,因为总有人为我亮着灯。
而在休假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看报纸,她躺在我的胸前翻时尚杂志,偶尔渴了帮彼此带一杯水,或是削点水果,在盘子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窗外的传来几声鸟鸣,我们之间静得只剩纸质摩擦的声音,生活从未如此美满过。我甚至觉得,余生不会再遇到这样懂我的人。
而这种不可替代的想法让我觉得沉醉的同时,又滋生了巨大的惶恐。
我对她了解多少呢?
“嘿,”她仰起头来看我,“这里有道测试题,在你心里我是……”
“你是我的小火车。”没等她说完,我轻轻地接了一句。
“讨厌,我题目都还没念完,再说选项里也没有这个……”她蹙起眉头的样子实在太可爱,让我忍不住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
算了吧,就算她杀人越货十恶不赦,我也希望她能留在我身边。
X
衣服还在衣柜里整整齐齐地挂着,一件不少,而她却不见了。
房间里的摆设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找不到一点她离开的线索。我坐在沙发上等了很久很久,天色暗下来,天色又亮起来,她还是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联络方式,也不知道她原先住在哪里……我和她,此时就像两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拿上钥匙,我还是决定出门找她。
过了几个路口,前面出现了拥堵,隐约中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上次出现这种预感的时候,我拨开人群,看见的是倒在血泊里的莱西。
我的心跳快得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慢慢地挤到前面去,颤抖的手拨开人群,看见倒在血泊里的人……还好,不是她,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她对我有多么重要。
而此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XI
和她在一起越久,莱西在我脑海中的影子就越淡。
虽然这样的比喻可能有些不恰当,但在这个世界上,新欢总会让人更快地忘记旧爱。
我已经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在超市里为她挑选卫生巾,牵着她的手一起去公园踏青,有时候我说得很多,有时候她说得很多,有时候我们彼此都在沉默。无论怎样,我们都相处得很好。我已经不再提起莱西,她问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就牵起她的手。
“因为我有你了啊。”
这时候她的表情就会变得特别复杂。也许在她心里,我还不是那个值得她托付一生的人吧。但是没关系,我愿意等。
XII
我赶到殡仪馆的时候,正在举行的是她的葬礼。
心里有一个声音提醒我,是时候感觉不到有多么难过,像之前一样,接受“人生就是不断地失去”这一事实。
显然这一次并没有以前的效果那么好。当我颤颤巍巍地从别人手中接过那封信时,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信上写着我的手机号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走了,你总得好好活下去。”
我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逐字读着这封信,短短的一行字,我读了很久很久。
而打断我这种神经质行径的,是警察的问话:“你认识死者?”
“是的,我和她同居了三个月。”我抬起头,慢慢地回答他。
“什么?!”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气,倒还是为首的警察镇定,“大约三个月前,死者在一场车祸中当场死亡,然而却在太平间里突然失踪,我们已经找了三个月,但一点头绪都没有。而就在刚刚,值班的医生发现她又躺在了太平间,只是身上多出了这封信,于是我们马上根据信上的号码联系到了你。”
他顿了顿,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说了什么,“你确定和她同居了三个月?”
XIII
回到家,我又一次拿出了那个信封,掏出信,横竖都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我走了,你总得好好活下去。”
想到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的鼻子一酸。
正当我把信放回信封里的时候,突然看见到信封里有一根毛发,看起来非常眼熟。
莱西还在的时候,每天我打扫房间,整理床铺,都能看见这样的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