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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旅行

时间:2014-01-26    来源:原创 www.haiyawenxue.com    作者:杨超  阅读:

  快要秋季开学的时候,爸爸妈妈回爷爷住的村里接我。每次假期过完他们都会来接我,爸爸开着车,我们会在早上从村子出发,在一座地图上只有五毫米的县城里吃顿中午饭,然后赶晚上回到家里。我把离开我所喜爱的村子的归路叫做旅行,这也是我唯一能在告别假期的失落中寻找到的一件乐事。

  佝偻脊背的爷爷扶着一棵榆树在麦场斜坡上叮嘱我不要调皮捣蛋的时候,宁旺表叔笑憨憨地从麦场另一头赶过来。他穿着新夹克——是那种集贸市场上拿大喇叭喊五十块钱一件的那种——天气还很热,宁旺表叔把出了线头的袖子卷起来,用手背在额头上抹了把汗;发白的却没有褶皱的廉价西服裤裤脚拂在红色沾满黄土沫的宽大皮鞋上。宁旺表叔先从裤兜里掏出烟,递给爸爸一根,他嘴角自然的扭起来,叼在自己嘴上的烟生气的撇向一边,他很困难的在似乎深不见底的裤兜里摸着打火机,爸爸娴熟的把火递上去,宁旺表叔憨憨的笑着,凑近点起了烟。

  于是我的旅行就多了个人——宁旺表叔。

  “宁旺,家里好着没?”车从村子里的石子路上颠簸出来后,妈妈终于把拉着把手的手放下来,舒缓的问宁旺表叔。这是我们上车的第一句话,打破许久的车厢沉默。“好着哩么。咋能不好哩嘛。”他又憨憨的笑起来。

  “打算到城里做些什么?”像审讯一样,我爸爸望一眼后车镜,向后扭了扭头,代表回头的动作。“找个熟人。”宁旺表叔说完便嘿嘿的笑着,“三哥,你猜我包里拿的啥哩?”

  •   “宁旺还会卖关子了,呵呵。”妈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微笑的转头向爸爸看看。“木有卖么,我爸让我拿些枣,我屋后头那大枣树上的枣么,今年枣子收成不好,我屋就那棵树长了些,其他都成虫了。四月的时候集上卖化肥,人都买了去,结果枣子今年都不行,我把那号人,唉,就结了这么多么,嘿嘿,我爸说给城里大官送上些!”宁旺表叔不好意思的看看窗外,他突然用手指戳着车窗,一手扳过我爸爸的肩,激动的说:“三哥你看么,就是那土坯房后头那种枣树,三爷家以前种过哩,你记得么?”我爸爸紧张的握紧方向盘,头也不敢回的连忙答应。“唉,现在娃娃吃不上哩,我知道哩,你们城里没有卖这么好的枣哩!”宁旺表叔像泄了气的皮球,窝在后座里。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弯下腰在脚下的书包里挖来挖去,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不安的挤在粗糙的拉链处。他焦急的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我看见一大包装着枣的袋子,挤破的枣汁沾在袋子上。他提起一袋小包,一边在我头上玩弄着我的头发,一边憨笑着解开袋口,把两只枣硬生生的握进我的手里。“嫂子,这袋你拿上,给娃娃吃。”“那哪行,宁旺你拿上。”妈妈客气的推脱。“嫂子,你不要客气,我坐长途车要一百多块钱,坐你的车又不要钱,这是应该的嘛。”宁旺表叔说完妈妈不安的收下枣,红着脸看看爸爸,爸爸瞥了一眼,盯着前路,车里再没有人说话了。

      我瞄着宁旺表叔,偷偷把那都有些烂的枣往车垫布里塞。他两只眼睛在车窗外飞梭的景物间瞧着,连仿佛飘起的发丝似乎都带着兴奋。“三哥,三爷家后面的场院打算怎么哩嘛?”宁旺转过头,头凑在手刹上问。“嗯?哦,平了呗。”爸爸说。“胡整哩么不是!哪能平了,就做成外面——外面那个——”宁旺表叔向窗外指,他也许想向爸爸指出一座类似的庭院,但汽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早把转瞬即逝的景物抛在身后,他急忙扭过身趴在车后窗上看,“前面有两家院子,人家弄得就挺好哩,一看就是会过日子的人哩……三爷也行,但是平了怕就不行哩……”宁旺表叔越说声音越小,声音慢慢消失在他窝在的那块。

      “宁旺,这次出去有什么打算?”爸爸开口问。

      “有么,当然有么,打算是打算哩,都不知道能成不。现在人家都盖新房子喽,我屋还在河川哩,出去看能赚上钱不。我跟咱村那些娃娃们比不成,家伙一门心思往城里跑,我不愿意,我想呆在咱村,有牛养,过年给咱几个爷杀头猪,给娃娃种果子树。和五哥也比不成哩,人家能闯,在城里打工,我不愿意,我就想呆在咱村里。”

      “现在屋里通上电了没?”爸爸问。我知道,假期听伙伴阿志说全县就差宁旺表叔家没通电,在河川里地势并不好。“么有。”宁旺表叔呆呆的看着窗外。

      “实在不行就搬出来,不能把四爷苦下嘛。”我妈妈说。

      “我爸不苦,老人愿意住在那里。我也愿意!么电我就早些睡觉哩,只是感觉把娃娃苦了哩,别的娃娃电视一天看的稀里哗啦哩。”

      妈妈没再说什么,宁旺表叔头撑在手上,想了想接着说:“前些年平儿哥和村委会说好了,要给咱搬出河川,我晚上就睡不好觉了,我不愿意,真哩!我咋能搬出河川哩,我在河川里照样能种树,养牛,给娃娃个好环境,我也能供娃娃上大学,我要让娃娃自己走哩,到时候要真能把学习学好,娃娃的事他们自己看着办,要咱村里呆着就呆着,愿意去城里就去城里。我不搬出河川,我不愿意。村里好,呆咱村里好,真哩三哥,你看娃娃”宁旺表叔摸着我的头说,“娃娃也喜欢假期回来村里耍,城里没啥好哩。我出去,赚上钱,就回去。”

      “现在你看吧,房价油价涨不停,钱越来越不值钱了。”爸爸也说话了。妈妈也说:“就是,做什么都花钱,这就是为什么——”

      “嫂子,城里哪有咱村里好,你们是上过大学的,那留不在村里。但我不羡慕你们,真哩,我觉得咱村里好。不是钱的问题,城里让人不舒服,我就是想一辈子呆在咱村里,住在我的河川里。”

      “这么想啊?”妈妈笑着开玩笑问。

      “想哩,我要埋在土里,埋在果子树下,埋在我过日子的地方!”宁旺表叔说完,爸爸妈妈又不说话了。我把头偏向窗外,破碎的黄土塬像一团疲惫的乌云,倦怠的笼罩在稀疏的村庄上。一位老农赶着几只羊,在远处塬沟的斜坡……

      汽车飞驰在路上,风从降下的车窗里冲进车厢,漫不经心的公路在前车窗延伸,缀在窗前的红色荷包平安符轻微的摇来摇去。我妈妈偶尔缕一缕额前的头发,沉闷的空气被撩拨起,在摇晃的车厢里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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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的时候爸爸把车停在那座沿途县城的一家饭店前。那是一家有名的烩面片饭馆,宁旺表叔第一个吃完,敞口大碗被他端起来,发出难听的吸溜声,混入门外县城忙碌的嘈杂,声波里格格不入的开始打架。“三哥,给你说哩,你以后和嫂子退休,从城里回来,就在咱村,就在咱门楼底下,搭张桌子吃碗面,就这么吃,嘿嘿。”宁旺表叔不好意思的用手擦擦嘴,仔细瞧着还在吃的我们一家。我妈说:“那就好了,呵呵,估计一辈子都回不去了,现在忙各种事啊,孩子要上学,以后要养老,什么都要忙——”

      “你错哩,嫂子。你错哩!国家要发展我知道么,我咋能不知道呢!但是城里就不适合有些人住,大楼房把人一圈,跟隔开养的猪一样,出去买个东西要这要那,整天瞎忙活,啥时候城里人也能像我屋里头——坐在院里吃饭,渴了就摘树上梨子,多好啊!”

      “你这是逃避文明!”我看见饭桌上的“文明就餐”,恍惚间听见自己开口说话。

      “嘿嘿,娃娃到底上学哩,就是好。三哥,”宁旺表叔继续对我爸爸和妈妈说,“是有些人喜欢城里,我知道哩,城里东西多,经济好,都要前进嘛。咱都是为了自己,每人都为了自己,这样国家才能前进嘛!但是你说,一辈子呆村里,种树养牛经管土地,也重要哩!啥叫文明,我一个农民,我理解的文明就是,就是人都活的心里舒服!”宁旺表叔的方言土话把最后一个字重重的拉成四声。

      车又驶上公路,这一路我都没有多说话,从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我总是在怅惘和略有些失落的期待等待着那座城市的来临,我和爸爸妈妈闲谈,我看着我的家乡——这黄土塬——离我慢慢远去。那天,宁旺表叔窝在车厢里,就像一只被勉强带入车,驶向屠宰场的牲畜。也许是生人让我有些害怕,总之这次一路上我并没有多说话。在路上颠簸的时候,我还在回想我说的唯一那句话是否对,我以为宁旺表叔会表扬我幼小便能思考重大的事,而且出口不凡,但他没有。我知道这句话是我拼凑起来的,我并不能理解它的涵义,就像宁旺表叔也不能理解(我相信他也不能,每个人都不能),但是总有一种误解可以让大多数人接受。我心里不断重复着那句:你这是逃避文明。我不知道,我漫长的一生,谁来教我理解文明这个词,也许我活一生,也不会和这个词所拖拽的意义和解。

      我以为会看到晚霞,但是我们在黄昏时回来了。我发现一种奇特的感情,你看到火车站,忙碌的人和街景,疾驰抢道的公车,背着书包穿行于街区的小学生……你会感觉到你从阔别已久的一个地方回来了,你来到你离开已久的城市(我暑假足足在村里玩了两个月),但你并不热爱它,你只是依赖它,因为你只能活在这里了。那种依赖在带着失落于另一种离别的东西的情感中发酵,让你心头发麻。

      在火车站的时候,宁旺表叔就下去了。我们全家看他笨拙的弯着腰从车厢里下车、用方言感谢、回头、招手,消失于人群中,就像我们那天的旅途,突然消失了一段段对话,消失了某些人,消失了一片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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