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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

时间:2014-01-26    来源:原创 www.haiyawenxue.com    作者:杨超  阅读:

  他坐在从县城到村子的大巴上,头偏向窗外,一座坍塌在土塬上的石青色老屋子飞驰而过,笔直的白杨树一棵接一棵倒退,接着是几幢土坯房像排电影那样,一个个飞逝。他又打开提包,把那些手稿拿出来,只是盯住它们发呆。这些已经有些泛黄的白纸被揉的不像样子,如同一个被一夜之间风霜摧毁的少女——褶皱满头,放弃抵抗。

  “敦子村口到哩,下的门口走哈。”抽着呛人烟草的司机回头喊,他缓慢的回过头,拉起提包,准备下车。

  之前他以为他会慢慢淡忘了村子——这个他生命最初十八年吃住的地方,不过当经历父母陆续的死亡和亲近亲属的婚丧,他需要时不时回到村子。如果想要忘记,那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他心情难过时走过这条路,最幸福的时候他也走过这条路。他并没打算忘记,这是他的家乡,他的根,是他在那些出版过的和没有公之于众的写作中的题材,是他不能改变的东西。风从塬与沟交汇的破碎又长着肆无忌惮杂树的缝隙中卷上来,绕过牛房猪棚、农家的庭院,把豆苗吹得趴在地上,几只小路旁乱窜的鸡抖着长长的脖子,偏头侧眼的盯着他。

  父母的老房子已经衰败了,平整的庭院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苦艾和蒿草,脚踏进去就会惊出众多粘绵飞舞的小虫。他记得小时候夏季每一个被蚊子惊扰的难眠夜晚,父亲都特地为他点燃一束晒干的蒿草。说来也奇怪,农村人从来不怕蚊子,它们也不叮咬农村人,可他却是个例外。不止这一点,他有很多方面与这塬村的人们根本没有共同点——在他们当中,有时他会猛然间觉得自己被抽空了,躯体只剩下了对自己、对父母、对整个村子和土地的遗憾。不仅在幼时,就是在青年,包括现在中年,他都有时候会突然怀疑自己是否是父母的儿子,他是否属于这片土地。他像完成仪式的围着庭院绕了几圈,把每个角落都大致看过一遍,最后锁上庭院门楼下的铁门,那声音像棺材扣上一般。他用脚使劲碾了碾地上毛茸茸的青苔,碎的青苔无赖一样软哒哒的嵌在潮湿土皮最薄的外面,这时他才听到有人叫他,是隔壁他父亲的五侄子的声音。

  “三哥,回来哩?”老五穿着一件马褂,肌肉发达的胳臂上黑黑绿绿残存着刚干完农活的痕迹,宽大的布鞋脚尖处湿漉漉的沾着水,鞋耳处有一坨油迹,廉价的青年穿的牛仔裤套在这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上,有一种黄土塬上特有的生命勃发的邋遢气。他下意识的“哦“了一声,老五朝他走来,他转过脸,习惯性的挤出一个笑。曾经每次从城里回村子,他遇到每个认识的村民,都首先对他们微笑,他不想让人指着他的背影嫌他轻视他们,他得刻意装出微笑,原因不在于他不会微笑,他也并不疏远故乡的同胞,而是这无谓的动作如果失去,同样无谓的人际将要到来;光这一种情绪就够他烦恼,他发现他与他们不同,可在城市里他也被这样的感觉折磨,他知道所有人都这样被折磨过;不过老五这次和他打招呼,他反而很轻松,他没打算再强挤出笑,虽然他习惯性的这样做了。尤其是看到老五的那身装扮,他感觉自己和老五没什么不同,就像天涯尽头,一个落魄的人同另一个落魄的人打招呼,他们不必再强装出什么,一切都很自然,都属于生命深沉时的轻松。

  •   “三哥,都好着哩么?”老五掏出一包烟,取出两根,一根架在自己耳朵上,一根递给他,像个农村少年憨憨的笑着。“抽我的。”他递给老五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了,老五看看,点上抽了起来。老五习惯般享受性的抽了两口,蹲在地上,他也不由自主的蹲了下去。“三哥,你说你们城里打官司的多么?”老五望着远处,仔细看起来眼角像老人那样沧桑。“挺多吧,怎么了?”“媳妇跟人跑了。”“谁?”他转过头惊异的看着老五,老五依旧呆呆的一动未动。“隔壁村的一个。”“我说谁跟人跑了?”“我媳妇。”“淑娟?”

      “嗯,夏天的时候非说要去砖厂打零工,我就看出有问题,人家死活不同意么,最后跟隔壁村那瓜怂跑哩,两人都在砖厂上班哩那时候……”老五把没抽完的烟在地上压灭,点上从耳朵上取下的烟,狠狠的抽起来。

      “跑了?”他有些不可思议,在他印象里老五的媳妇淑娟是个贤惠耐劳的妇女,更让他觉得惊诧的是,村里发生的事在他看来跟城市里一样:血腥、原始、不可抗拒。

      “跑了,寻不到了。”

      “你把她丢了。”他不知所措的说。

      “丢了。”老五吐出一口烟。

      “孩子还好吗?”他问。老五深吸了一口烟:“村里娃,有啥不好,我用树叶也能喂饱……三哥,你在城里好吧?”

      “啊?哦,好。”他惊了一下,从老五的问题中回过神。

      “嫂子娃娃呢?”

      “好。”

      “你是做大事的,文化人你是。城里乱,你能在城里把根扎住,了不得。你是咱村里娃娃的榜样,做大事的,哪像我,把媳妇丢了,人丢了……”老五低下头。

      “人丢了……”他恍惚的说着。

      “我要寻,我要找,我不信我找不到哩。就没了钱,我也要寻到,就娃娃和我饿死,我也要寻到,不能丢!……”老五突然激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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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行吗?”他困惑的转过头问老五。老五的眼皮垂下来,嘴唇抿着,不说话了。

      “也许一辈子都找不到,人有时候把自己都能丢了,找人,太……太不可能了。”

      “三哥,我要告她狗日的,把怂一辈子关进监狱去!”老五平淡的在地上用手指画着圈,他也不自觉的在土上拨拉一根干草茎,他意识到这景象和幼时他们坐在地上,在空虚无聊费劲力气的午后不言语的各自迟钝的想着心事一样,时间就像铁水被灌进磨具,滚烫疯狂的停止了——瞬间停止,让人不辨西东。他回过神:“人现在能找到吗?”

      “能找到我还不弄死她哩!”老五捏起一把土块,朝一棵榆树打去,土块在空中就已散落,土粒擦着榆树皮,雨滴般碎落在长满黄花菜的地里。屋后的坡上传来老五的两个孩子嬉闹的声音:“你打我啊,打啊,来寻我嘛……”

      “淑娟还跟孩子联系着吗?”

      “没有,我问过俩娃了。我告诉俩娃,他妈死哩,一辈子都从棺材里头爬不出来哩!”

      他没有说话,又递给老五一根烟,自己也抽上一根。远处麦场上割草的老农用肩拉着架子车走过,车轱辘碾在路面,老人沉重的气息似乎可以被听到。沉默的乡村不时发出家畜的闷叫声,风箱的拉动声,闸草的断裂声……但好像隔着一层皮囊,只是沉闷的响动,让人感觉总有什么不对劲,总有什么缺了。

      过一阵,他低沉的说:“你把她丢了。”

      “我知道,丢了。”老五附和说,“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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