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当然有悠闲人。
卖烧饼、油条的，甩开膀子叮当打铁的，戴着老花镜，虾弯了腰锔盆锔锅锔碗的，这些人，哪有那份闲工夫?但邬先生有。邬先生什么都不做，靠祖上传下来的家业过活。地里活路，自有人打点。主人家不刻薄，下人也不欺负人。到了时令，下人吆喝着马车，送新鲜粮食蔬菜水果来。当然，也有银子，规规矩矩地封着。
邬先生整天打牌，逛戏园子。有时，跟官府的人坐在酒肆里。邬先生生得一副佛相，坐在那里，稳如磐石，不说话脸上都带着笑，镇上三教九流，都喜欢他。远远江南一带客商，回去半年，托人捎上等茶叶，请他品评。
这天，打镇东头走来一个乞丐。乞丐一闪现，邬先生的目光，叮当一下，落在他脚上。乞丐走道儿，脚尖先着地，轻盈一点，身体就像弹簧般跃起。邬先生微微一笑，端起茶碗，拿盖儿一抹，轻抿一口，扭头，朝肩上搭洁白毛巾的伙计，赞道：“好茶。”
茶馆旁边，是王婆子开的烧饼铺。王婆子雇了两个小伙计，与她一起忙。乞丐立住，两脚叉开，伸出手去。王婆子低身，拿起一个烧饼，递过来。乞丐不接，手仍伸着。王婆子的笑僵住，似乎有了怒气，把烧饼扔下。乞丐把手伸向小伙计，小伙计看王婆子。王婆子“哼”一声。小伙计拿起烧饼递了过去，那乞丐才接了伸向嘴边。
邬先生拿出几枚铜板，往桌上一叠，站起。小伙计弯腰，道：“邬先生，走好。”随后，街上人看见邬先生与乞丐并肩走去。他们边走边呵呵笑，街上的人都不以为奇。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宅院，乞丐四下展眼打量，邬先生一声吆喝，看茶!院内有一株古槐，树盖如伞。两人坐树下，爽爽凉意，从心底升起，遂摆了围棋。有槐蚕飒飒而下，打在棋盘上。邬先生的棋表面上圆滑无比，左右逢源，却是暗中蓄势，步步收紧。那乞丐出手凌厉，每行刁钻怪异路数，都被一一化解。忽然，乞丐右手一抖，一道寒光，飞到树上，一声惨叫，一只麻雀跌落棋盘中。邬先生眯了眼去瞧，那雀儿脑壳上，有一道血孔，血兀自汩汩地流。
乞丐眉心紧锁。邬先生笑着伸出食指中指，捏起麻雀翅膀，轻轻提到一边。乞丐双手一摊，道：“我输。”邬先生却问：“为何那王婆施烧饼给你，你却不接?”“女人本来依赖于男人，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会求她施舍?”“这倒也是。”邬先生捻须，点头。乞丐却说棋，道：“为何我总是无路可逃?”邬先生伸出右手食指，点向乞丐胸口。两人对视一眼，仰天笑。树上数鸟，扑棱一声，散去。
自此，两人朝夕相处，一并下棋，一并去茶馆、酒肆，渐渐地也去赌场。庄家见邬先生，连道：“稀客。”乞丐仍是那身行头，丝毫不见卑猥形态。喝得酣畅时，两人手牵手，沿石板路，晃出一道景致。
一日，两人去野外打猎。乞丐动如脱兔。不时，两人肩上多了几只野兔。不料，却迎面撞见镇上首富王掌柜的公子，正戏弄一村妇。王掌柜经营赌场，生意做大，阔得不行。儿子仗着老子有钱，官府背景强大，不免狂得不行。村妇被他压在身子底下，像只折翅的小鸟儿。
邬先生看一眼乞丐，眼里，透出寒光。乞丐却皱眉，看天。良久，他扭转身，往前走。邬先生叹息，踏步向那恶少而去。正走两步，忽地立住!只见恶少直挺挺地躺倒，脑门上，露出一道血孔。邬先生回头，那乞丐立在残阳中，兀自冷笑。当日深夜，邬先生被官府的人招去。回来时，邬先生安然无恙却神色凝重，暗自叹气。
次日傍晚，邬先生早早地在酒楼设宴等乞丐共饮。几杯酒下肚，乞丐拱手，道：“我原本一身血案，恐累及先生。此处，已无我容身之地，就此告别。”
邬先生也闷头喝了一杯酒，站起来望向窗外，酒肆门口闪出几名官兵，持刀，面带冷笑。
乞丐站起，往外便走。不料，行走两步，以手抚按腹部，慢慢弯下腰来。身后，邬先生额角，亦有汗珠渗出，伏在桌上，四肢竞也不能动弹。
数日后，乞丐和邬先生被一并押到镇外。小镇人多年不见杀人，都拢来，远远地瞧。都看到了两人谈笑风生。都看到了刽子手手起刀落。都看到了两股红晕，直蹿半空。
有女人哭声，漾起来。
《情丐》
凡乞丐，本无名无姓可考，要那些有什么用处?但小镇上有个乞丐，就有字号。此人姓冯，名远，字韶山，自号青龙山居士。他把这一套正儿八经地讲给抽签算命的吴先生听，旁边几个喝茶的，当场就仰天喷出茶水。要说这乞丐，生得倒多少还有可取之处，五官也算齐整，但若堆一张脸上，则委实难让人恭维。吴先生正正老花镜，仔细瞅他老半天，才皱着眉头说：“老兄，你这人长得，实在——哎!”老先生叹口气，替他遗憾。
时间久了，大伙儿就都知道这乞丐。大老远瞧见，都乍呼：“哟呵，青龙山居士啊，久仰。”这乞丐并不生气，也不拱手，胳膊下夹根棍子，笑眯眯地，走过去。
奇人自有奇事儿。这乞丐居然喜欢上了小镇首富龙掌柜家的千金。你说这要命不?人家龙小姐那身段，那模样，且不说其他，小镇上男人哪个不喜欢?龙小姐往大街上一走，不管街上多么嘈杂，霎时就鸦雀无声。她的身影在街上晃一趟，当天，镇上的医生王瘸子就生意兴隆。每天，他都紧随人家美人儿身后。寸步不离。到门口，人家放出狗来，他这才仓皇逃窜。身后，传出一串银铃般的笑。
乞丐迷上龙小姐，这消息生了翅膀。在小镇人嘴巴里飞成笑料。
可这的确是真事儿。自打乞丐见龙小姐一面，就不肯再去别人家门上讨饭。人们常见他在落日余晖下，踯躅在龙小姐秀楼后面的，J、河边。小桥、流水搭配一个扯得老长的单薄乞丐身影，成了当时小镇一景。
可女孩子漂亮，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
说话间，厄运也就临头了。有天早晨。龙掌柜家门底下塞了一张纸条。开门的小伙计一瞧，蹦起老高来，直蹿进房去。当时，龙掌柜正蜷在太师椅子里抽大烟，一见那纸条，立马站起，愣在那里。
龙小姐被玉皇山土匪给掠走了!土匪的意思很明白，得拿十万块现大洋去换票。否则，人家这次不按江湖规矩办，不撕票。要毁票。龙掌柜心里急啊!
大洋准备好了，却没人敢去。大伙儿早听说，玉皇山那帮土匪，不是好惹的，说扭谁的脑壳，就跟扭断根黄瓜那么简单。那么水灵的姑娘，落土匪手里，那还有好?明摆着是财色双收。谁敢冒着被扭脑袋的危险上山救人?即使龙掌柜自己，也没那胆量。
龙掌柜的老婆哭得眼睛肿泡。无奈之下。龙掌柜悬赏勇夫。条件是，哪个年轻人甘愿上山领他女儿，就等于领回了媳妇。但一连两天，依然没人敢去。
第三天一大早，乞丐来到龙掌柜家门口，哧啦一声把那悬赏揭去了。乞丐头顶冒着热气，似乎经过了长途跋涉。龙掌柜起先很高兴，但一看是个乞丐，而且奇丑，顿时泄气。但乞丐言辞恳切，道：“我已经打探到令千金的准确下落。这事由我去做。”龙掌柜虽不大愿意，但也顾不得那么多。
于是，乞丐上山。日落西天，乞丐回来了。身后，跟着龙小姐。龙小姐完好无损，乞丐的手指却包着，面色蜡黄，一到龙掌柜门口。“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龙小姐惊呼一声，扑过去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