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饭后约摸一盏茶的光景，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不过闺阁里姑娘纤指拿捏着的绣花针样大小，却弱弱地一直下到了入夜才停。江上一直有行船，直到后来雨落久了江上起了薄雾迷了方向才罢，雾气从江心缓缓地升腾又慢慢地向周围氤开来，水天一色什么也辨不真切了。岸前垂柳新发的芽片也被蒙上了一层水气，不时颤动着枝叶垂露，隐约可见水珠反衬出来的微光灼灼。
院落里立着的两棵梨树正是繁盛的时候，今早连衫捏着帕子领着秋心站在这树下仔细数了，有大约四五百来朵花。也幸得这雨下得柔弱，才未将这白色娇气的花给尽数打落枝头，零落在尘土里。
天色缓缓降下来了，似有谁一泼淡墨随意地洇在了空里，也就几枝白梨花交错着横斜出来，疏疏朗朗，衬着墨色的画纸勾勒，愈发地灵动起来。
连衫收回目光，扶着栏柱缓缓站起身来，又移到近旁坐着小憩片刻。蹲在着廊子里煎了一下午的药，腿都失去知觉了。连衫放下小蒲扇轻轻地揉捏着，目光却又被那一树白梨牵去，眉心不觉稍蹙。愈发出神，目光从枝头定定落在那树下，似要将地上看出个洞来。地上那块白色的痕迹该不是被雨打落的梨花吧，枝上梨花看上去像是少了啊，那朵摇摇坠坠是又要落了麽。
天色黯淡分明看不真切，连衫却终是放心不下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朝着廊子那头急急唤几声秋心。
却没有人应声，连衫只好拾了蒲扇又蹲在炉子前，心里说不出来的堵。正要扇，那边就传来一声气喘吁吁的连衫姐姐。
连衫惊喜地回过头去，就见秋心在廊子那头扶着门帘躬着身子喘得厉害，怀里还抱着一沓绣件半成品。
“连，连衫姐姐，喊那么急做什么。在外头就听见了，我还以为出事了。”
连衫镇定地笑笑，“不碍，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没被雨淋着吧，先把东西放着，再喝口水。”
秋心应了声进得屋子，一会儿才出来，手里还捧着个小碗，小口小口地喝水。“雨停了才回的，不然也不会耽搁这么久。”
连衫轻声地恩了。炉子上的药罐噌噌地冒着热气，一股浓郁的药味从接缝处弥散出来隐在空中。连衫把小蒲扇搁了，拿帕子裹住手揭开盖子。热气奔涌出来，升到廊顶，更浓郁的药的味道扑面而来，空气里都能闻出胶着的苦味。连衫却没有多大反应，她避开蒸腾向上的热气，熟练往里瞧了瞧，复又盖上。这药眼见着是煎好了。连衫扒散炉火，看着亮红的火光暗淡下去，另一手也捏了块帕子，两手仔细地提住罐耳，把药从炉子上移到了地上。
眼角观到院里隐隐绰绰两团白色的花影，心下又紧了。顾不得烫红的手指，她胡乱在衣襟捂了捂站起身来，又朝屋里急急地唤，“秋心秋心”。
“做什么啦。”秋心从帘里探出个脑袋。“我去看小姐午睡醒了没有。”
连衫拧着衣衫，语气里也带了几分急促。“去，看看花落了多少。”
花，秋心声音也不似刚才轻松，“这般弱的雨…”
“快去。提盏灯笼，仔细着点儿。”
连衫直直地盯着秋心小心翼翼迈步避开路上的积水，一个动作也不肯放过。不多时秋心便到了树下，高提了灯笼数着。
连衫这才回过神来，心下安宁了一些，想药该凉了，于是放稳碗提起罐子倒药。只是用一双略略分开的竹箸挡着，药渣却一点儿也没漏进碗里，只听得药汁落在碗底的声响渐渐大了又渐变小。连衫将药罐放回炉上盖好盖子。
碗壁很是烫手，连衫小心地捧着碗思量，现在端上去，小姐喝的时候就刚好了。这样一想，心里也不免有些高兴。连衫捧着碗穿过行廊，过了屋子，到楼梯口正要上楼。
秋心从外头进来，扶着墙跑得跌跌撞撞，绣鞋和衣衫下摆湿漉漉地尽是泥点。提着灯笼的手不住地抖，嗓音也打着颤儿。“连衫姐姐…”
连衫的心跟着提了起来，手上脱力，连药碗也几乎捧不住了。她勉强按下惊慌，将药放在桌上，示意秋心过来。“不打紧，不打紧的。秋心慢慢说。”
到底年纪还小，秋心声音带了哭腔，幸而也还算伶俐，她压低了声音不至惊扰到阁楼上去。“我方才去数了，那花掉了十来朵，枝上的也耷拉着没个精神气儿。晚上我也看不真切，许是数错了…可我数了好几遍，就这么细的雨怎会…小姐的病刚有些起色，这可如何是好…”
“十来朵…”连衫似是呢喃，手指绞住衣角，怔怔地跌坐在椅子里。小姐这怜花善感的性子，一向视那两树花命如自身，此次知道花落了定是又要伤神，这病缠身许久也不见褪去，再一番伤神怕是身子又要弱几分。小姐等了这般久，与顾公子约定的立夏时节还未到呢，就落得这样一个终日缠绵病榻红颜薄命的归宿麽。连衫的声音里也染了颤，她站起来花大力气开了口，似安抚秋心又似安抚自个儿。“不碍，不碍的。咱们先把药端上去，小姐问起了你别作声，我拟个应对，我来…”
她们捧着烛火一级一级仔细地踏上去，楼梯在足下吱嘎作响，悠远细长地游荡在屋内各处。再没有声儿，比这更磨人的了。
阁楼窗子都半掩着，有晚来的风吹进来，拂得帘子上缀着的流苏凌乱。连衫上了最后一阶楼梯，紧走几步单手挽起珠帘勾在一旁，绕过画了蝶戏牡丹的屏风。
床帷依旧是降下来的，小姐想是还没有醒吧。连衫将药搁在桌上，将窗子支开条缝，让一丝风进来，屋内却是看不见外面的。秋心把床帷撩住，就见小姐手搭在被子外笑着看她。双颊消瘦，脸色虽有些苍白，精神看上去也还好。
秋心忙也挤了笑看过去，把手里床帷挂住在两旁，扶着她坐起来嗔道，“小姐醒了怎么也不叫我们一声。”
怀玉把身子往上移了移，刚要开言又咳起来，好一会儿才平缓过来，额上渗出一层微汗。她抬手推开秋心拭汗的手说话，声音略有些弱，也带了欢喜的情绪，“不碍的。我早就醒了，想着你们都有事便又躺了会儿。”
停了停说，“先前我听见你们在下面说梨花呢，是去看了吧，可还好麽。今早还数得有四百来朵，我到窗前看了，果然开得热闹。”
说罢又咳嗽了几声。秋心掖被子的手顿了一顿，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
连衫捧着药也笑着过来了，温柔开言道，“这药吃着也不见好，总咳嗽地厉害，赶明儿我让大夫给换个方子，再跟大娘问几个偏方来兴许有用。秋心，去准备晚膳吧，我们都到上面来用。”
秋心咬着唇应了，把被子掖好，也不敢看怀玉就出去了。
瞧见秋心下得楼去，怀玉渐渐敛了笑，整个人都沉静下来在床上看着连衫忙活。半晌才开口。“你就会支开她，花怕是都落了吧。”
连衫坐在床边往碗里搁了青花的勺递过去说，“人都比花儿瘦了还记挂着那几枝花。再说谁支开她了，晚膳不用了麽，我肚里可是早就唱开了。”
“就你贫。”怀玉抬勺抿了一口苦药，脸上无甚表情。喝过几口又开口问。“今天到江楼上看了麽，可有船只回来。”
“上午都在，下午落了雨我便在廊子里一边煎药一边望着。下午天气不好看不清航路，江上船只少，也没有泊在这里的。”
怀玉淡淡地哦了，眸子还是湿盈了，见连衫一直看她，便偏过头去垂下眼看碗里，突地拾起勺子，就着碗口把剩余的药全灌下去了。灌得太急又引发一番咳嗽，几乎咳得背过气去，每一次都深深咳到胸内了。怀玉苍白地笑道，“再不喝就凉了，觉得还是有些苦，眼泪都苦出来了。”
她咳嗽着去拭眼角，连衫悄悄敛了眸间的湿意，把碗接过去帮着抚摸削瘦的背脊，语气间颇为轻松，“今天江上起了雾了，船不走顾公子也没法子回呀。小姐就该把身子养好，到时候就能亲自去楼上等他了。”
怀玉笑出声来，又引得咳嗽不止。好不容易停下了，她又说话。“连衫，我当真是喜欢同你说话的，不用费劲儿又不闹心。你也不过比我年长几岁，却比我人情通达多了。你看我，当初为了个负心的男子忤逆双亲，被逐出家门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只是连累了你们俩。秋心还是个孩子，我若是殁了在这里，你们就去找我娘亲…”
这番话说得极慢，间有咳嗽却一直说了下来。连衫先还仔细地听着，见说的越发离谱起来，急忙起身拿手掩住怀玉的口。“不苦，也不连累。顾公子同小姐说好的日子是立夏，如今还有二月余呢，顾公子怎就成了负心人了。只是这般话小姐是千万别再说了的。都知道小姐是真心待我们的，这近一年来我们哪有主仆上下之分。”
怀玉看向窗子的方向，那帘栊隔开的是外头漆黑的夜和两棵被雨打的可怜花。半晌苦笑道，“他若来又何必挑在最后一天呢，大半年过去连音讯都没有，又怎会例外这二月余。连衫，一生恰如三月花，开得再好，一场冷雨浇头，也只得零落。一生又异于三月花，花落来年又会新发，人却是走了就是走了的。顾郎不会回来了罢，花也都落尽了罢。”
连衫不设防听得入了境，眼底渐渐潮湿，蓦地一颗泪坠下来。待察觉时，怀玉已虚弱地看着她落泪的眼笑了。连衫忙抬手往眼角拭了拭，佯怒着啐了一口。“这是什么话。谁说那花儿都被打落了，这般弱的雨，傍晚时候秋心打了伞看过的，不过是老了二三朵落下来了，不正是从前小姐念的化作春泥更护花麽。 ”
听得楼下秋心唤用膳了，连衫也不说话，动作轻柔地掖了掖被子。只是怀玉时不时偏过头去隐忍地咳嗽几声。
一时无言。晚膳席间也没人说话，怀玉本不愿吃，连衫硬逼着喂了一碗。晚饭后秋心将桌席收拾了，便到楼下绣绣件样式。连衫伺候着怀玉躺下。
只听得咳嗽声一声比一声厉害。谁都没有再说话，秋心不敢说，怀玉无力说，连衫不愿说。
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怀玉的睡颜，估摸着怀玉是真睡下了，连衫这才放下床帷，吹熄了灯轻步下得楼来。
楼下只点了一盏油灯，火光渐渐小下去，秋心正绣得认真。连衫到桌前坐下，拿剪刀尖一挑灯芯。盏里啪地爆出大小两个灯花，火光又慢慢亮了起来。
秋心抬头对着连衫笑了笑又低下头去，连衫也回了个笑，待秋心转了目光继续绣，神色又渐渐恢复了沉默。也拈了针，照着花样绣着，心思却落在刚才怀玉那张完全失了血色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