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人认为自己缺少艺术细胞,没有表演天赋。其实在人生舞台上,尤其在爱情肥皂剧中有谁不曾担纲主演过男主角或是女主角呢?剧本五彩缤纷,但主题亘古不变,男女主角均由“导演”——上帝来安排。
四年前的仲夏,我也不可避免地演出了一回。先是在介绍人处见过一面,但灯光昏暗,又不便明目张胆地仔细打量,所以只有一个大致印象:她中等个子,微胖,皮肤不白,低眉顺眼,是那种融入人流便很难辨认出的普通女子。我并不失望,我也属“群众演员”,这反而奠定了我们演“对手戏”的基础。
介绍人以专业化的洞察力判定我们“有戏”,并安排我们俩“放单飞”。第一次放单飞至关重要,一旦砸锅,便再也飞不起来了。
下班后穿过车流人潮,我早早地在电影院门口等她。我努力回忆着她的模样,既担心她不来,又担心她来了我认不出,一会儿如履薄冰般紧张怯懦,一会儿又自嘲——又不是一个被同桌女孩一张字条勾出来的高中生,有什么好怕的……
女主角上场了,丰腴的身影像微风吹拂的风帆在朦胧夜色中翩然而来,只是步履中不时流露出一丝拘谨。她穿一套黄底大花连衣裙。我不是时尚中人,也知道这款式已不流行,当然也远没有淘汰至老土的地步。肩上流行的大方角黑皮包,中和了连衣裙的风格,整体看来不落伍、不媚俗,素雅得体。这种形象会自然顺畅地过渡到贤妻良母的角色,会将并不富裕的小家庭收拾得井井有条,日子过得实惠舒坦。她若穿小吊褂,拎个巴掌大的小包,踏着高跟鞋,踩高跷一般晃悠过来,我十有八九会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了。
我连忙迎上去,“哼——嘿”,嗓子突然卡了壳,干咳了一声,声音尖破,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哎,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声音柔润动听,像一根绒绒的羽毛一直挠到心里。其实,她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了两分钟,如此男女平等的“国民待遇”让我有些不适应。在这个年代,女孩子约会必然迟到以显示身份高贵是被普遍接受的。
“还没有吃饭吧,我们随便吃点怎样?”这个“随便”,其实也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这是常规的低成本“火力侦察”。豪华铺张,不是我的腰包能够轻松承受的,而且脱离我的实际生活和个性人格,作为“本色演员”,我肯定“演”不好。
“好的。”她腼腆而顺从地点头,不露痕迹地肯定了我的好主意。
好,我不喜欢太有主见的女孩,对于女性,主见与固执蛮横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古雅简朴的小面馆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食客,气氛热闹而不嘈杂。她大大方方地坐下,顺手将大皮包放在对面的空椅上,为我“霸”好了位置。
我并不很能吃辣,却鬼使神差地要了两份汤水红红的面食。我殷勤地把先上来的牛肉馄饨端给她,她推辞了一下,便十分得体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很快我的面条也来了。我们埋着头,嘴部文雅地蠕动着,仅用穿过眼皮的目光相互交锋、交流。为了打破尴尬的沉默,我东一句“味道不错”,西一句“老板的生意也不错”。她总是用一两个字的感叹词来表示完全赞同我的分析和结论。渐渐地,她面如桃花,我脸颊发烫,容光焕发。我们开始放松了。我感到故事的铺垫已基本就续,但高潮尚未到来。
我丝毫没有思想准备,她的“戏”却开始了。“我吃饱了,剩下的你吃吧。”可能是太辣,她吃来吃去只吃了一小半,随即便征询似地看着我。她的话像一碗又糯又烫的酒酿元宵,一下子灌到了我心里,使我差点被噎住,随即是一阵头晕。她已不顾忌卫生问题,像居家婆那样既有爱惜粮食的美德又有疼爱老公的爱心。她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放射出含义丰富的激光,击穿了我的后脑。我暴露出一些惊惶,立刻又若无其事像蜘蛛网一样轻轻抹去。但一切显然已被她准确地捕捉,假装毫不知情的目光依然大胆地射向我,令我恼怒、无奈、折服和陶醉。所有这些都在瞬间完成,电一般奔来,又电一般消失。
我晕乎乎地夹起一枚鲜红的馄饨,“吱溜”一声吸进嘴里,顿觉一条炽热的岩浆迸涌入喉,浑身一搐,便小鸡啄米般剧烈咳嗽起来,五脏翻腾,涕泪俱下。刹时,整个面馆里的眼睛都被吸引过来了,“女主角”有些慌乱,手足无措,但很快镇静下来,麻利地打开皮包捻出一叠面巾纸递给我。很快,首先推翻了她“卫生意识”淡薄的假设,其次她的“演技”露出破绽,说明我们都不是“曾经沧海”。我的咳嗽稍有缓解,她迟疑了一下轻轻地拍起我的背——就像草原情歌中温柔的鞭子轻轻地抽打在我身上。我又顺势痛苦了一会儿,便意犹未尽地停止了。因为再咳下去就不真实了。我的后脑看到了她羞涩的脸,我用心握住她柔软的小手,我用眼睛看到了四周食客的羡慕,发现了几个单身食客不屑的目光中流露出了酸溜溜的嫉妒。
我不无得意地想:这是不是“导演”安排的?让我们通过这样的“对手戏”来寻求心灵的契合?
前不久在家看电视剧《让爱做主》,我傻乎乎地提起“馄饨试情”一场戏,老婆一边恶狠狠地教训孩子,一边冷笑道:“放屁!”
事实上,千真万确,这就是当年的女主角。